《废墟之夜(1v1,H,县城文学)》 危险人物(一) ——“我要在三十岁之前认识你。刻不容缓。” 喝醉酒的男人迷了路,踉跄走在晚霞里,这里是城郊,叫不到出租车,只好循着记忆沿着沥青公路走。 要快些走,不然就要入夜,入夜使人没有安全感。夹道两旁,是两个泥筑的巨人,墙壁剥蚀,堪堪矗立在废墟里,大约是从前的第六化工厂吧。 他忽然想要撒尿,便索性踱进去,在幽暗的角落里,散落一地生锈的零件,淋淋洒洒撒下一泡热尿后:“将我心占据,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空荡的厂房激起荒腔走板的回音。 陡然间,一阵悠长戏谑的口哨破空而来,男人回头,没看见半片人影,以为自己又酒后幻听了,他下意识赶快提好裤子——长期饮用散装劣质白酒,让他双手发抖,怎么也拉不上裤链。 “这年头狗都不随地大小便了,你小子挺他妈的没素质啊!” 是刨锛儿队?!!!男人瞬间清醒,拔腿开跑。 来人走得慢悠悠,静静看猎物往死路里走——那前面是没有路的,只有一堵写着生产标语的高墙。 “慢点,别他妈摔死!” 男人被逼催,像堕入迷城,废墟之中,晚霞收尽,杂草丛深可没膝,他看不清前路,只有径直狂奔,忽然,竟被一个油漆桶绊倒,他勉力起身,转瞬之间,竟倒在血泊之中—— 猎手徐徐潜入草丛,人还是个少年模样,开膛破肚有屠夫的风采。手中开了刃的刨锛儿雪亮锋利,映着工厂内部的倒影。他定睛瞧男人惊恐万状的脸,确认自己与这男人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可无由地,手上斩杀的劲头却多了几分狠戾,像是蓄意的凌虐。骨肉划然,血液柔软,人体组织就是这么不堪一击,不一会儿,身下的可怜虫已经面目全非,脏器乱飞。 少年在男人的衣服上擦了擦血迹,掏走了他的钱包,仅剩十几块钱,他懊丧地啐了一口:“操!”他抬起头,月光照着他脸上的惨白的伤疤和鲜艳的血迹。 今日不走运,宰了一个兜比脸干净的穷汉子,甚至可能还是自己的同行也未可知。 月光之下,钱包里掉下来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人,留亚麻色齐耳短发,少年仔细看去,顺手揣在兜里,继续唱死者没完成的歌:“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心中想的,念的,盼的,望的,不会再是你……让他随风去,让他无痕迹……” 夺走死者的烟,是最廉价的长白参,少年慢慢地吸,缓缓地唱。猎手为猎物送上挽歌。歌罢,一臂提起残破的尸体,扔进油漆桶,放倒,轻松一踢,滚向墙壁,红色标语宛如鲜血写就——“安全第一,生命至上”。 \\ 新的世纪,旧的东北,失序后的钢铁世界已是一片废墟,光芒普照的寒地偏离太阳的射程,对某些人来说,生命已陷入永夜—— 太平县的女青年齐玉露过着死水般的生活。她已经到达了烂熟的年纪,二十八岁,人却是个顽固不肯坠地的果子,沉甸甸地攫住枝头,不结婚,没朋友,如一尾孤独的金鱼,空游无所依。 但好在她还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解放书局收银员,并且是唯一的员工,除了收银以外,还包揽其他一切杂活,因为勤恳好欺,甘于微薄的薪水,一直稳定地被雇佣着。 午后的阳光晒干湿漉漉的花砖地板,她收拢了拖把,打开红灯牌收音机,熟练调好波段,片刻滋啦作响之后,传来县城的电台:“近日来,抢劫犯罪团伙刨锛儿队疑似沉渣泛起,歹徒以刨锛儿、短斧等利器行凶,谋财害命,手段恶劣,流窜于各省,在我市作案多起,公安机关正在全力追捕,请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线索,避免夜间出门……” “小齐,你怎么把口算题卡搁高中教材里了?”老板柳山亭不怒而威地说道。 “大意了。” “昨天盘帐,死活差了四十块钱,怎么算的?天天差,我还干不干?” “我补上。” 对面铁路职工子弟小学忽然开了锅,不到两分钟,解放书局里就挤满了放学的学生。齐玉露扎在柜台之中,开始紧锣密鼓的收银工作,仿佛她生来就长在那里,像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沉默怪物。 “你好,收银员,我问一下子,带香味的大橡皮在哪块儿搁着呢?”是个声音浑厚的男性家长。 隐隐传来一股香浓的辣条味儿,齐玉露不抬头,手指忙着在计算器上起舞:“卖没了,过几天进。” “二白!来接孩子?”柳山亭从书架背后踱了出来,这是熟人之子,铁路部门的人物,他立马转换神色,笑蔼蔼,极尽客气。 “柳叔!”白康宏摩挲了一下女儿的头,“这不是么,这几天说是刨锛儿队又他妈活泛起来了,老师让家长能接的都来接。” 小女孩儿含着辣条,鼓着油光晶亮的嘴巴:“我同学的爸爸前几天被砍死了。” 柳山亭嘴角抽搐:“是是是,是得注意点儿,这些人都他妈杀人不要命。” 白康宏扫了扫柜台:“原来那个小伙儿呢?” “他啊?说是跟家里人去南方,这小姑娘是新招的,从外地过来的。” “下海好啊。”白康宏兀自念道。 “唉?你知道郭小八出来的事儿吗?”柳山亭说,“不是说那小子死在里面了吗?让人捅死的。” “不是别人捅,是自杀,没死,又救活了,”白康宏眸光飘忽,落在层层书架上,像是在寻觅什么,“他现在在老杜那个修车厂当学徒呢。” 柳山亭以一种难明的神色打量他:“你说,他不会又干起老本行了吧?刨锛儿队……有个人说是后脑勺被刨了一半,没死了,醒来说那宰人的畜生脸上有道疤,不是郭发是谁?” “那不能,人家老实做人了,没有证据的事儿,咱们不能瞎说。”白康宏笃定地说,提了提女儿的书包,是要走的样子。 小学生的喧闹如热锅沸腾,将齐玉露心里的尖叫掩盖,她窃喜,更想痛哭——郭发,真的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我怎么看着你有点面熟?”白康宏忽然说,也打断了她喷薄的思绪。 齐玉露抬起头来,一怔,颊边忽地热起来,期期艾艾地说道:“认……认错人了。”这是生来的习惯,与陌生人对视着讲话,就会让她脸红。 柳山亭说:“她家里从省城搬来的,你咋能认识?” “这样更像了,”白康宏恍惚地眯起眼睛,“行,柳叔,我们回去了!” “柳爷爷再见!” 那一天,齐玉露扯了个谎,早早下班了,她拖着先天残疾的腿站在夕阳底下,不言,也无泪,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如急促鼓点。这片灰色的天地,霎时间明快起来。她忽然觉得三十岁不算可怕了—— \\ 齐玉露的家在城郊一栋廉价的烂尾楼,四层,左手边,面积仅有不到四十平米,上下班坐电车需要耗费两个小时。 她在小小的阳台上种满了矢车菊,夏末时节,靛蓝色的花朵有种梦幻色彩,衬得这老旧阴湿的所在并不那么荒芜。 “爸,我回来了。”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这使她感到安心。 齐东野端着搪瓷茶缸迎出来,他轻轻地啜饮,茉莉花茶能够冲淡口腔里的金属味道:“咳咳,今天挺早啊,我还寻思一会儿去接你呢,外头这几天又闹刨根儿队了,我心慌,不放心你啊!” “没事儿,”齐玉露浑不在意,她从不相信那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她的命运里已经降临过最大的厄运,“你帮我浇花了吗?” “挨排儿都浇了。” “几瓢水?” “两瓢。” “不够。”齐玉露放下挎包,迈进阳台,端起水瓢,边淋水边擦拭花叶。 “晚上吃什么?” 齐玉露没说话,转身缓缓下楼,五分钟的功夫,拎上来一块大豆腐、一捆小葱和两瓶白酒。 齐东野看见女儿额发上坠满汗珠,她很少走得这么快过:“怎么了?啥日子?” 齐玉露眸子一动,笨重的腿忽地生动起来,跛态竟然形成了某种舞姿:“没啥,就是高兴。” 齐东野一臂拄着小厨房的门框:“是他出来了。”像自语,又像发问。 锅里的豆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让这一向死寂的屋子热闹起来。齐玉露洒下两勺盐,晶莹的颗粒可爱宜人,她把辫子一甩,得意地转过脸来:“我早就跟你说,我有预感,他那个人,不可能死。” “这小子命真硬。”齐东野捂着胸口,一阵狂咳,咳毕,以手捂胸,长舒一口气。 “爸,我想跟他认识认识。” “你徐叔没影了,”齐东野岔开话头,“有人说他被刨了。” 齐玉露知道他的意思,倔强地说:“不是他,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疤脸。” “唔,”齐东野轻叹一声,环顾四壁,矢车菊在夕阳下亮晶晶地发闪,“你想好了?” “嗯。”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父亲是在四十岁时确诊慢性铅中毒和神经衰弱,他曾是冶炼厂劳模工人,过度的奉献夺走了他的健康,光荣下岗以后,因职业病原因住进疗养院,而后工厂倒闭,积蓄散尽,便放弃治疗,归家等死。 母亲是在十年前去世的,那时双双下岗的父母穷途末路,家中已经揭不开锅,母亲卖掉自己唯一的金首饰,做了老大一桌子好菜,那是记忆里难得的盛宴(如果没有里面耗子药味儿的苦涩,简直可以超过1994年工厂联欢会上的集体年夜饭)。 不知情的父亲与我活了下来,而母亲却因为吃得太多而抢救无效,面色乌青死去。 这是齐玉露日记的一段回忆,笔触轻描淡写,近乎冷酷,仿佛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夜晚来临,酒后一点微醺,隔壁的父亲已经响起鼾声,齐玉露早早铺好了床,却迟迟坐在书桌前。歪脖子台灯的光芒昏黄,照着她的日记本,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部写满碎语的诗集—— 2000.6.12.礼拜一.响晴 远逝之物卷土重生,困守岁月长河之滨的痴人复苏过来。你再度出现,我等了好久,终于没有落空。我要在三十岁之前认识你。刻不容缓。亲爱的郭发,我想靠近你,看看你的疤痕有没有什么变化。爱,像燃烧一样,就让我把生命当做爱的燃料。禁忌的烛火被风熄灭,只剩废墟,只剩黑夜。这个世界上,布满猜疑的冷眼,我愿意相信你,直到生命尽头。 生命,她用钢笔打了个圈,于是掩卷,便完成今天的随笔。 危险人物(二) ——“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郭发今年二十六岁,是城东老郭家的儿子,县里的人几乎不记得他的大名,都叫他郭小八。 说起郭小八,在十年前,那是个顶狠的角色——初中即辍学,摇身一变成了中原街一代的扛把子。作为太平之地最不太平的因子,聚众斗殴是他的家常菜,结果往往是所向披靡,常年一根台球杆傍身,如同孙悟空离不开金箍棒,后来越闹越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当街将一个大人的脑壳硬生生削掉一半,那人受此劫难,却侥幸没死,头颅变成瓢状,余生只能在福利院苟延残喘。 这就是当年轰动几大市县的中原街少年恶性伤人事件。 十年逝水,却如百年过眼,出来以后,意气风发的郭发已经生了少年白。 新世纪悄然而至,昔日前呼后拥的景象不复存在,曾经的道上兄弟全都走上正途,成了安分守法的老百姓,个个觉得他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郭发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的阳光有一种刺眼的陌生感,他窘迫地抚了抚自己象征改过自新的寸头,眯着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师父和师母在监狱门外伫候着他,十年间,有人离开,有人犹在。 “我妈呢?” “在家里等你。”师父杜建树的头发已经全白。 阳光底下,他感到安心,师母叽叽喳喳地问候他,师父含着笑拍打他的胸口。 “好小子,出来好好干吧!” “师母给你介绍对象!” 那样惨烈血腥的过往,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不回选择和他恋爱成家。郭发早就死了这条心,十七岁那年映着橙子汽水般流淌的斜晖挥下手中斧子那一刻起,他就打算从此孤身一生了。 在狱中,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尽管那是个挺英勇挺爷们儿的苦衷。 眼前夕阳热烈,陌生的世界里,只有天边那轮太阳还有些眼熟,像橙子汽水。 \\ 认识郭发的任务十万火急,不能再拖了。为什么说是任务?是命运交给齐玉露的,所以称为任务。可是,如何靠近一个丝毫不认识你的人,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自己的梦自己圆,齐玉露决定主动创造机会。 周末,书局歇业一天,齐玉露跟着老板柳山亭到省城补一批货,这一批运的乃是高中的练习册,足有近千本,回程的路上,车子明显变得沉重。 “老板,”齐玉露刚上完厕所,坐回副驾上,指了指后面,“冒黑烟了。” 柳山亭吓坏了,他在应急车道处停车,排气管正突突地冒着黑烟,柳山亭掩面咳嗽,叉着腰看着前路:“这可怎么整?” 齐玉露也没什么好主意:“再走一会儿就到人民公园那边,对面有修车厂吧,不远了。” 全太平县总共有四个修车厂,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郭发所在的盛源修车厂,柳山亭沉吟了一会儿,有些为难:“那我知道,太平的路没我不熟的!’ 齐玉露的心开始狂跳:“那去看看吧,万一一会儿出什么事儿,开不回去就麻烦了。” \\ 听见门外响动,郭发一身全套灰色工服,顶着栗子壳一样的毛寸头,恹恹地走了出来,好像没有睡醒:“咋回事儿?” “你师父呢?”柳山亭看见他那道从眉端延伸到头皮的伤疤,暗自骇栗,却要故作镇定。 “扫墓去了。”郭发习惯性地舔着嘴唇。 他的脸瘦出了颧骨,鼻梁挺出鹰钩的弧度,双眼皮很深,浓睫下垂,右眉是断的,左耳上方少了一个尖儿,耳廓上长了反骨,呈一种张扬的凶相,唯独嘴唇却如猫似的向下抿着,使他整个人透着股倔强的孩子气。 齐玉露屁股粘在在副驾驶上,迟迟不肯下车,隔着明净的车窗,将他看得变态般仔细。 郭发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细致地打量,只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有虫子在毛孔上蠕蠕地爬。 “我师父不在,要是严重我整不了。”他挠了挠脸,微微抬起头打量车况,这是辆红色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车,有些年头了,车身多处坑洼,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车头被撞得瘪进去,活像是张正撇嘴的人脸。 柳山亭立马会意:“不是,前脸儿早坏了,我没修,后头,排气管冒黑烟。” 郭发绕到车后,排气管冒黑烟的原因无非就那几种,燃油混合气过浓、火花塞工作不良、点火系统不正常、气缸压力不足,他绕着车来回穿梭,逐一排查。 齐玉露心中惴惴,他的手在车身上摸索,像是探进她的灵魂——是她从废弃印刷厂里顺来了碳粉,在半路上厕所的空当扔进了排气管里,是父亲出的主意,不馊不坏,除了混淆视听,没什么副作用,据他说他从前对厂里领导使过这一招。 “汽油都是正常加的?是吧?”郭发瓮声问,这是他出狱的第三个月,和人的交流终于不成问题。 “对,汽油我不可能整劣质的,”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来,不无忐忑地问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下来。”隐约看见副驾坐着一个人,郭发叩了叩车窗,手套上沾满了黑色汽油。 齐玉露紧张地下了车,幸而他根本没有看向自己,转身到车后面鼓弄去了。 郭发脸上没表情,全程不说一句废话,好像和车有仇一样,把周遭搞得叮叮当当响。 “能不能轻点儿,这心脏病都让你给吓出来了,你修车还是砸车呢?”柳山亭终于按捺不住,他确实挺老了,也确实有心脏病。 “你这破玩意儿是桑塔纳啊?”郭发冒出头来,黝黑的皮肤冒着细腻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齐玉露躲坐在很远的地方,也不能说躲,可以说她将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和躲起来没什么区别。 她残损的跛腿紧紧夹住,这样能让她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质还是软怂,刚才那一番红脸,已经耗尽他所有勇气,于是摸了摸自己头上所剩无几、勉强支持的秃头,终于还是乖乖吃了瘪,他望向齐玉露,嘎巴嘴说:“杀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他说得谨慎,分贝比蚊子声还低,可郭发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听见了,不过无所谓,这些私语他听得够多了,又不能一个个都给打成秃瓢。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有些暴力倾向,说白了,他早就活够了。 “你再说一遍?”郭发这时已经从车底下钻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鲤鱼钳,“这玩意儿见过没?比刨锛儿好用。” 空气窒闷,让齐玉露喘不过气来,她注视他——金属的利器,与郭发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没想到这人的耳朵这么灵,腾地脸红了,转脸看向齐玉露,像是求助。 齐玉露似无所见,默默无语,静静看火山爆发,心底祈祷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着头闭着眼,好像这样就能逃过一顿好打似的:“文……文明社会,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修好了,里头结账。”郭发扯下手套,拎起蓝色塑料箱,转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间。 炎热的天气里,柳山亭和齐玉露沁出一身冷汗。 \\ 郭发维修技术飞速进步着,让老杜十分满意。他讨厌汽油味儿,被熏久了以后闻什么都是一鼻子怪味儿,可他却爱极了这项活计,师父负责接洽,他负责和沉默的机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 最喜欢钻进车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绝阳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当这时候,故意谁的话也不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破损故障的庞然大物张开心脏,被他亲手肢解,最后经过一番敲打,奇迹般完好如初。 午后,汽修厂人语寥寥,来客稀少,打远处来了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向郭发,显然不是来修车的。 “你怎么样,郭发,都还习惯吗?”是熟悉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那个秃头的柳老板来跟他找茬了。 郭发认出他来,不回答他的问候,目色沉静:“说实话,你是第一个敢来看我的人。”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总觉得哪里别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没空。”他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这个危险的朋友,早已成了众矢之的,母亲和妻女都不愿意让自己再和他产生瓜葛,即便他向许多人解释过他的为人,可是从没有人相信他。 “你怎么样?”郭发问,他用牙咬掉手套。 “赶在下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儿,没有被裁,算是个幸存者,”白康宏继续腼腆地说,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只是肤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须,“我和小微结婚了,有一个女儿。” “真好。” “阿姨身体咋样?” 郭发冷冷地说:“不知道,反正没死。” “我听说那些传言了,都他妈的是放屁!” “疤脸吗?”郭发摸了摸自己的脸,眉头耸动,“你说你恨谁,我帮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头一沉,可转眼看见郭发露出满口的白牙发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发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请你喝酒。” 白康宏被他热乎乎的气息包围,疑虑顿消:“你现在也好呀,还年轻,找个人成家,什么都不晚。” 郭发有意避开那个话题:“康宏,以前的烧烤摊还开吗?” 白康宏愣了一会儿:“还开,啥都没变。” 郭发知道他的话有别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后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边的火烧云走去,好像某种扑火的飞鸟。 “郭发,我对不起你。”白康宏放声叫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郭发转过身来:“你说啥?” 白康宏垂下头,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对不起你,当年要不……” 郭发往他嘴里弹了一支烟,堵住他的话头:“你咋还和小时候一样磨叽,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谅我了?” “没怨过你,”乳白的烟从郭发的鼻孔窜出,浓烈无比,他平静而空洞地注视天际,太耀眼了,简直刺眼了,“和你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命。” 晚霞铺天盖地,郭发用自己的烟点燃他的烟,火光一触即燃,像小小的烟花,在他们的唇边炸裂。 “走!喝酒去!” 危险人物(三) ——“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 在齐玉露眼里,解放书局就是个八卦交流站,对于太平县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自己那位秃头老板柳山亭就是这项伟大事业的领军人物。 他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吐出的东西往往夸大其词,并掺杂自己胡诌的细节,因此,他的话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动性,使人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并且会薪火相传,继续添油加醋传播下去。 这一天,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档王继红来了,那是个如小山般健壮的中年女人,一呼一吸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经营着全县唯一一家婚姻介绍所,她在唇上纹了一颗媒婆痣,以兴旺自己的牵线事业。而柳山亭儿子的婚事便是王继红一手促成,因此两人关系甚笃。 “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 “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 “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 “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 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 “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 \\ 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 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 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 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企图掌握他的日常,可悲吗?并不在于偷窥和尾随的本身,而是在于郭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齐玉露这号人。 秋老虎歹毒,郭发干脆光着膀子,用汗湿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搬了一个轮胎出来,坐在那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他的指甲里也沾满了汽油,齐玉露盯着他活动着的手——关节粗大,青筋突出,布满伤疤,像是从锐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捞出来,可怖中又带着一丝性感。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在金秋的热浪之中,有人爱已入骨,有人浑然不觉。 齐玉露推了推鼻梁上过大的墨镜,镜片上映出郭发的半身倒影,她一阵窒息,这是她和他迄今为止最近的时刻,她不奢求,能有更近的时刻。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你给的爱 无助的等待……” 是伍佰的《Last Dance》,郭发闭上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来,这个时间,这条僻静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聒噪的鸟叫。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歌声呢?像是一个失声太久的人,那么沙哑,那么惨伤。 齐玉露簌簌落下泪来,她觉得他在唱自己,蹩脚的舞者独步在薄冰之上,薄冰如镜面般光滑剔透,映出她小丑般的姿态,同时冰面又脆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堕入黑暗的寒窟,如此危急的境况之下,每一场自我感动的舞蹈,都将是最后一舞。 爱他是漫长的黑白电影,唯有那曾经相交的回忆才是彩色——等待、期许、躲避、偷窥,为了郭发,她已经做尽了一切被动而徒劳的蠢事。 \\ 在师父老杜一家,二十年来一直是是杜建树做饭,师母万碧霞打下手,师父那双扭惯了螺丝的手洗去了汽油,在砧板上呈现一种安心的洁净,而师母对烹饪一窍不通,更多是从旁捣乱,杜建树笑着把她打跑,再看她黏糊糊地跑过来——那是郭发难以想象的家庭生活,同样是狭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楼,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幸福?许多年前,他也很嫉妒。 穿堂风拂过,顷刻间,饭香四溢,也仓皇掠起桌前遗照上的黑纱。 “动筷子吧!小八!” 郭发呆望着,不知如何下筷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愣怔——猪头肉、凉拌海蜇头和一打老黑松啤酒,他握着翠绿荧然的瓶身,垂下头只是发呆——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又叫忘情水,喝上五瓶就断片儿,从前,从子弟初中辍学以后,他和“兄弟们”每每完成一次斗殴大业,都要中心广场附近的露天烧烤摊吃夜宵,那时候他酒量很好,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现在却怎么也受不了那种马尿似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变老了。 杜建树清了清嗓子:“你老大不小了,这么下去身边始终没个女人,该走下坡路了,你师母给你介绍个对象。” 没个女人走下坡路?这他妈是什么古怪的逻辑,郭发想。他这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我们小八怎么出来以后怎么这么爱卖单儿了?”万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姑娘人好看,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好。” “腿脚不好就不是毛病!”杜建树,“那孩子我知道,人好,老实、实在,你这条件,还找啥样的?” 郭发又走神了,如果世界上有发呆比赛,他第一名,没人敢称第二,他空空盯着万碧霞那纹了唇线的嘴,而她说的话,愣是没进耳朵里一句,及至万碧霞从包里拿出一封照片给他看,他拈起照片一角,空空地看着,眼珠不转,瞳孔过滤一切影像,上面是个人女人,约略是齐整的短发。 晚饭之后,郭发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自己家,在师父家的楼梯口,他点燃一支烟,把口袋里的照片一并付之一炬,灰烬全碾碎在掌心里。 楼道里晦暗逼仄,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味儿,四壁上贴着斑斓的办证、喷漆小广告,还有许多乱刻的字儿,大概都是楼里的孩子干的。 郭发一边点烟,一边盯着墙壁,上面依稀有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滑稽的是,傻和逼都写错了。他猛吸一口,破颜发笑,回头看了看楼上,那个已经挂在墙上的故人最喜欢干这种恶作剧了。 “郭发!一定得去!听着没?”万碧霞不放心,从门里探出头来,尖锐凌厉的声音充斥整栋楼。 “听着了!师母!”郭发高声应。 “别抽烟了!嗓子和肺子要不要了?这股味儿!”万碧霞又来一句,重重关上门。 郭发叼着烟,双手不端车把,思绪纷乱,这是出狱后不知道第多少回相亲了,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或者他们担心自己和父亲一样是个变态? 搞砸,是他必须要达成的结果,一如从前那几次——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层很硬的茧,十年来,越来越厚,除了为谋生考虑的交往,他不肯找一点麻烦。相亲?恋爱?结婚?肉体与精神上,他从来没有需求。他每天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发呆和走神。 就让我发一辈子呆吧,如果不去死的话,郭发这样想。而女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懒得去探索,更无力去顾及。 \\ 郭发的家在一片老旧厂区,那一带那里曾经是工人村,过了一间简陋的副食店,左转弯,就是郭发所在筒子楼,像鸽子笼,家家户户同样的格局和大小,四十平米里,住他们母子,不算太拥挤。 郭发在车棚停好自行车,一步三格儿爬上三楼,302户的钥匙孔被捅开。 窒闷的臭味儿扑面而来,传来细碎的呻吟与呼吸,母亲房间的门虚掩着,他蹑脚走近,透过门缝里瞥见一瓣黑乎乎的瘦屁股,郭发立马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丹田里提了口气而,迅疾拐进卫生间,随手抄起一个马桶搋子,箭步折返,一脚踢开房门,照那黑屁股主人的后脑勺就是一下:“我操你妈!” 黑屁股跌倒,第一反应是连忙提好裤子,他转动晕眩的头,扭脖子一看:“我操!你儿子是他妈的郭小八!” 余祖芬在床沿坐起来,除了头发有点乱,神色并不慌忙,语调慵懒而森冷:“我说你你不听,非在我家里办事儿!” 郭发瞳孔皱缩,作势仍不依不饶:“你他妈滚吗?不滚刨锛儿伺候!” 那人四肢并用,落荒而逃,手不忘顺走床头柜上的几张粉红人民币。 “妈!这是干啥!”郭发蹲下来,抱着头嚎叫,字字切齿,几欲泣血,“我都回来了!你这是干啥!” “我这是干啥?”余祖芬敛好衣襟,她不介意在人面前丧失尊严,故意躲避郭发炙热的目光,“怎么?嫌我下贱,你们爷俩儿都觉得下贱是吧?啊?”瞳孔颤抖,近乎癫狂。 “是我不争气!”郭发手指插进头发,狠命地抓自己的头发根,像是要把某种痛苦连根拔起,却始终不能,他眉睫颤抖,转瞬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郭小八,变成一个绝望的少年。 余祖芬点燃一支烟,她抽的是红山茶,这么多年,从未改变,像是抽着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么多年,我还是那句话,我就不该生你。”她把呼出的烟气全都吐向郭发的头顶。 郭发默不作声,头上迷雾袅袅,他闻到那股熟悉的、近乎恐怖的香气,自顶至踵,开始不自觉战栗。 余祖芬夺过他手里的搋子,仅用一只手,挥舞着往郭发脊背上抽打,郭发不反抗,听着清脆的声响在耳边炸裂,一下重于一下,好像根本没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窗台上,有一盆小木槿,那是母亲唯一尽心温柔对待的东西,十年前,就有一盆相似的花,享受着家中最适宜的日照和定时的浇灌,他的身体机械般地撼动,直到整个人都因疼痛瘫倒在地上,眼睛仍然不离那盆花,那盆娇生惯养,幸运的花。 余祖芬打累了,郭发的外套上也透出血色,宣告着内里的皮开肉绽:“都是你的错!郭发!都是你的错!我他妈的被你害了一辈子!贱种!你这个贱种!我怎么就打不死你这个贱种。” 十年了,连这些辱骂的措辞都丝毫未变,郭发流下泪,艰难抬起手,夺过余祖芬手里的烟,缓缓地在自己的掌心里碾灭,皮肉焦糊,他的眼泪流到嘴里:“妈,打够了就去睡会儿吧。” “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里面?”余祖芬拂袖而去。 郭发脸朝里,侧着身僵卧在沙发上,伤痕火辣辣地发烫发痒,倒好像没有多痛了——母亲老了,打不动了。他从前觉着会致死的“皮鞭之刑”,现在看来,也不过只是皮外擦伤。 只要心已经死透了,肉体再痛,又能怎样? 他没有吃晚饭,就这么沉睡过去,隐约中梦见父亲,父亲穿着海蓝色的工人制服,淡淡地坐着,裤腰松弛,手下的皮带坚韧若鞭。 “爸!别打了!” “闭嘴!贱种!你他妈的不是我儿子!” “你他妈的不是我儿子!!!” “你不是我儿子!” 这是荡在郭发生命里永无穷尽的回声,总在午夜时分响起,将他从温床中拔出来。 郭发一家的暴力是一个死循环系统,而他处于最底端的位置上——父亲打母亲、打自己,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也打自己。 打他一出生,从他一记事儿,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非要遍体鳞伤、粉身碎骨才好。暴力基因是父母留给他的人间礼物。 像是某种永无穷尽的试炼,非把他折磨死不可。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等到大了,长了一些力气,他才学会对抗和逃跑,然而,永不对母亲还手,是他一直以来死死坚持的原则。 郭发睁开眼,纷乱的思维渐渐清明,夜已经很深了。 危险人物(四) ——“这他妈的是墓地,不是你家!” ——“早晚都是我家。” 又是一个周末,天气晴,郭发再约白康宏喝酒,外头凉棚下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好坐在室内对饮,出于叙旧的必要,他们要啤酒的是黑松林。 可往事是一块坚硬锐利的鱼刺,无论是郭还是白,都不肯提及,只好淡淡地说说当下。 白康宏问:“跟你相亲的那女孩儿叫啥?” “叫啥?我还真忘了,照片我都没仔细看。”郭发恹恹地回答。 “为啥呀?” 郭发反应了好久,反问:“你和曹微,为什么在一起?” 白康宏赧然:“因为我一直喜欢她啊,她后来也喜欢我了,感觉挺好的。” 郭发有点恍惚:“你一直喜欢她?” 白康宏有些醉意:“当时我们发现你好像哪个女孩儿都搁心上,当时的扛把子哪个没有女朋友啊,就你没有,我们都以为你有什么毛病。” “……”郭发欲言又止。 “你不会是对女人有看法吧?你害怕女人?” “女人不可怕,男人才可怕,”郭发狠狠灌下一口酒,“你得好好对曹微,别荒唐,别犯浑。” “你是你,你爸是你爸。”白康宏已经面红耳赤。 “这都是写在根儿里的东西,大渣滓生小渣滓,世世代代都不安生,祸害女人,祸害孩子,还是算了,人的本质是什么?畜生。”郭发的自贬从中学时代开始,已经深深刻在骨子里,他已经决意游离在世俗之外,不触碰女人,不触碰爱,如果能够有机会做什么能让他赎罪,他将义无反顾,就算失去生命,那也无所谓。 “你听我的,你和你妈断绝关系吧,我求你了。”白康宏醉了,壮着胆子出口无状,又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郭发举起荧绿的酒瓶,与他响亮地碰杯:“谢谢你兄弟。” \\ 泛黄的塑料门帘猛地被掀起,噼里啪啦,像是爆竹,紧接着,一阵冷风飕飕地吹来,郭发脊背发凉。 “白康宏!你不是说你今天加班吗?”一个高挑的女人走进大堂来——红色皮衣,喇叭牛仔裤,褐色的波浪卷发随风飘荡,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儿,鼓着唇,很卖力地嚼着辣条。 卷发女人微摆了摆手,轻叱女孩儿:“别进来,外头等妈。” 女孩儿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跳一跳地跑到二人的桌前,在父亲白康宏身后站住,不忘嗦了嗦油腻地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爸爸喝醉了。” 郭发的眼神和母女二人相撞,他拿筷子的手陡然僵直:“曹微。” 曹微的眼底有暗暗的敌意,打眼一瞧烂醉俯倒在桌面上的白康宏,机敏地识破了丈夫的谎言:“你俩这不是第一回了吧?” 郭发点了点头:“我帮你送他回家。” 尴尬的沉默,两个清醒的大人之间,只有女孩儿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曹微知道,这该由自己打破。 “别怪我,别怪我们,我们以前也就是要想要平静,”曹微抚了抚女儿的脸,女孩儿盯着郭发,忽闪的眸中不见恐惧,更多的是好奇。她穿得很漂亮,粉色塑料凉鞋,波点衬衫裙,像一个洋娃娃。 郭发看着她笑:“叫什么名儿?” “忆楚。白忆楚。”女孩儿很大方地说,她瞪着这个疤脸的男人,他的五官像是冻僵了那样木然,只有布满瘢痕的脖颈有了轻微异动,那个像是枣核一样大的突出,大概叫喉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看得出神,大人可真是好玩极了。 “我一猜你们就在这儿,以前,”曹微一点一点清理着白康宏大襟前的呕吐物,谈及过去,她顿了一顿,“我记得咱们四个总是在这里喝酒。” 郭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以前和现在泾渭分明,他和故人们已经站在善恶两岸,不能轻易打破,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放心,我不会再和二白……” “你知道就好,新世纪都到了,人总要向前看呀,”曹微笑着,她这才敢直视郭发的脸,他的眉宇还是和从前一样锐利, “十年了,”郭发讷讷地说,“我快认不出你来了。” “我以前经常想,我以前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呢?就算你那时候好像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曹微猛然脱口而出。 郭发笑着皱起眉头:“都,都过去了。” “是啊,我算是明白了,珍惜眼前的,这才是最紧要的,”曹微勉力一笑,熨帖的同时,疏离不言而喻,她伸手拍了拍郭发的肩头,“你也应该找一个姑娘,成家,总要开始新的生活吧。” 明明是关心宽慰之语,她的笑却像刀,透着森然,直逼他的眉心,郭发迅疾地眨了眨眼,不置可否:“看见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曹微把成了烂泥的丈夫架在肩膀上,她是个高大有力的女人,从前,也是个和郭发一样的狠人物,留着比男孩还短的毛寸,人们都叫她大姐大。她还是那么深谙义气,从钱包里拿出远多的钱到结了账,另一只手则拉着女儿走出门去。她动作很快,走到门口,又猛地回头:“疤脸的事儿我听说了,别放心上,要好好活着。” 郭发看着她的发丝,如流云,在骄阳之下犹如镀金一般,只这一望,也许就是永恒的陌路。他望着门外,是喧闹炎热的人间,那一家三口的背影飞快隐没在人海尽头,而屋内的阴凉让他周身一阵发冷,他的脑袋又胀又痛,低眉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指针的跳动越来越清晰,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脆弱和动摇,没有逃过一劫的快慰,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有没有一种可能,说不定也有一个属于他的眼前人,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温柔的臂弯,说不定呢? 不要幻想了,郭发自嘲地点燃一支烟,。 \\ 南山天堂公墓,天色将晚,将一切照得恍如世外仙境。操他大爷的,还真的有点像天堂。 爱女杜楚楚之墓。生卒年(1970.5——1995.12)。愿掌上明珠灵魂永恒,展翅永生,直达更美好的明天。 “今天碰见曹微了,我们也算是在老地方见着了,就是没有你在,不算团圆。”郭发拎着从排挡打包来的白酒,淋漓泼洒在老友杜楚楚的墓碑前。 “曹微和二白生了个孩子,叫忆楚,不知道为啥,我觉得那小孩儿真有点儿像你。” “为啥想不开呢?”郭发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疤痕,“操,我还真不配教育你这些个,我他妈到现在没想开过,我都不知道我为啥还活着!” 远处一个半大小子,鸭舌帽压下去,看不清脸,郭发这边喝着酒,他就撒着尿,郭发好奇,居然还有用尿祭奠死人的,他真是活太久了。 那小子的清奇之处远不在此:“老东西!坟头草挺高啊!我就知道没人看你!祝你八辈儿祖宗不安生!生孩子没腚眼儿……”絮絮叨叨的诅咒打破天堂般的静谧。 郭发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走,莫名地想去插上一脚:“诶!那傻逼!操!不知道安静!这他妈的是墓地,不是你家!” 撒尿小子冷笑一声:“早晚都是我家。” 郭发一愣,那孩子已经跑远了,他走过去,转头一看,被撒过尿的坟头,正是他父亲郭震的墓碑。 他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操你妈的老东西,你还有墓碑呢?” 郭发脱了裤子,干脆也火上浇油,来上一泡,他眺望着山下,撒尿小子逃去如飞,奋力一跃,堕入深林之中,精瘦精瘦的身子分外轻灵,还透着一点可怜,活像一只长臂猿猴儿。 \\ 王继红向齐东野传话,说相亲地点约在中原街的一家俄式餐厅。齐东野卖了自己的天文望远镜,几次走动疏通,差点将红姐婚姻介绍所的门槛踏破,才促成了这一次见面。 齐玉露为此失眠三天,外貌的修饰可谓是浩大的工程,她穿上自己最好的百褶裙,修长的裙摆可以遮住不美观的腿,以免被他发现自己一瘸一拐的窘态。 而妆容却是一改再改,临到了时间却还是气恼地卸去,她有些自暴自弃,在镜子中,脸上的色彩被清水洗尽,了无修饰,苍白如有病容。 “姑娘,用不用爸去接你?”齐东野是个不善于冒险的人,悬着心,却又不敢过多表露害怕。 齐玉露摇了摇头:“你千万别给我捣乱。” “有事儿就打电话,”齐东野给齐玉露的挎包里塞了一把匕首,“知道吗?” “哪有相亲还带凶器的?”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杀人犯!一刀把头砍掉半拉……” “那也比你强!他比你们谁都强!”齐玉露打断他,声音由高转低,自己却也不说尽,“我妈要是听你说这些……” 两人陷入沉默,齐玉露以一种温柔的凝视审视着父亲,代替母亲恐吓他。 齐东野软下来,再不像个父亲,佝偻着腰身,灰败地蜷缩回破旧的摇椅上,吱呀吱呀,他翻着十年前的报纸。 风一吹,他的头发如同灰色的枯树冠。齐玉露看了看父亲,心酸楚起来,现在不是这种时候,她横了横心,转头出门去。 \\ 俄式餐厅里装潢现代,一切流光溢彩,让齐玉露一时感到眩目,迷蒙地望着眼前的空椅子,心念已久的人,终于就要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的对面,她害怕失态,可耳根开始发热起火,渐渐窜烧整张脸。 她给自己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因让她亢奋异常,眼睛牢牢盯着秒针,心脏飞速震颤。不断打着腹稿,练习着表情,她要给他讲普希金生前最后一杯咖啡的故事,还要说说俄式鸟乳蛋糕的发展历程,她有一肚子的话,就要喷薄。 可郭发始终没有现身,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整个下午极其缓慢地滑走了。 每一次脚步声都引起她的注目,从没有一个人是他,甚至一点相似都没有,旋转的金色大门徒劳运动,陆陆续续挤进来成群该死的陌生人。 天色将晚,穿着裙装的服务员几次来催促,她看了看表,七点了,她终于确信郭发不会来了。那种爱情小说里的巧合桥段,从不会发生在她齐玉露身上。 “撤了吧,人不会来了,不好意思。” “欢迎您下次光临。”服务员的笑容周到完美。 齐玉露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像个被孩童扯坏了的机械玩偶,滑稽而夺目,她灰心丧气,又勇往直前,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残疾。 齐玉露,这就是你的命,你注定要这么悲哀地死掉,郭发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有你这号人了! 危险人物(五) ——“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你忘了我们来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吗?” 八月份的秋老虎,不比夏天凉快到哪里去,好在这种狂热的气候不会持续太久,像是月经一样——总归会在适当的时候收尾,周期性撤退,万事万物总是会这样,可对郭发的狂热,却违背常理,齐玉露觉得这场熊熊的火要烧上很久,简直能烧上一辈子,不死不休。 被爽约的挫败并没有就此让齐玉露颓废,她的斗志反而越挫越勇了。 午后,她走在城南的花鸟鱼虫市场里,人们管这里叫大世界,今天周末,人格外地多,挨挨挤挤。 齐玉露喜欢在这种地方流连,即便往往什么都不买。 郭发停下来,买了几尾金鱼,一半蝶尾,一半珍珠,在隔壁的花草摊位,齐玉露也停下来,买了一盆洋桔梗。 郭发似乎心情很好,擎着装满清水的塑料袋,单手推着车,还吹着口哨,是伍佰的《白鸽》。 她在离他三五米之遥的地方缓缓跟随,不知道为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有种洒脱的感觉。 街边零星有几个俄罗斯来的洋乞丐,往往演奏着动听的西洋乐器,有的是圆号,有的是萨克斯,有的是手风琴,这些洋玩意儿的加持,让他们身上少了凄楚,多了几分浪漫,在齐玉露眼里,这些人是驻扎在街头的流浪艺术家,如果可以,她也想做这一行。 老瓦连京唱着前苏联的歌儿:“离别的时刻已来临 你不安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捕捉着故乡的气息 而远方降下了雷雨 雾状的蓝色气流在颤动 担忧的神色涌现在鬓边 再见了,父亲的土地 请你把我们记起 再见了,亲爱的目光 我们无人会怯阵离去……” 他幽幽拉动手风琴,身畔偎着一条老黄狗,毛发虬结,不成样子,它也是这条街上的老面孔了,据说已经十几岁了,又老又凶,慵懒地蜷缩在瓦连京的大头皮鞋上。 齐玉露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她从来不怕这种凶悍的动物,甚至有靠近的冲动。多年以前,她曾不要命地尝试摸一只走丢了的东北虎,并且奇迹般地得手了。漫天的冰雪中,她亲手喂那只饥寒的虎吃了很大一块肉,人和兽,都很满足。从那以后,她觉得生灵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不可接近”。 她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扔进瓦连京身前的礼帽里,里面钱两稀疏,只有可怜的几个硬币。 “这是什么歌儿啊?”齐玉露伸出手。 没等瓦连京回答,倏忽之间,蛰伏已久的老黄狗朝她飞扑过来。 人没有唤,只有犬在吠。 郭发猛然回头,箭步冲过来,两脚开弓,踢开了老黄狗,狗虽暂时跑开,但仍不服气。 郭发没认出齐玉露,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相片上那个女人,他眼睁睁看见鲜血从她松垮的西裤上渗出来:“你等会儿!”转身投入和老黄狗的缠斗。 齐玉露这才觉出小腿肚处的痛楚来,而她不想暴露自己那脆弱,残疾就像一把子弹装满膛的手枪,万万不能发作,但是随时会走火。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和他就这么碰面了,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甚至如此失态。 老狗下巴滴沥着口涎,咬住郭发的裤脚,吠叫激烈,陆续有人成群结队围堵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忙,偶有刺耳的私语散布开来,大概都认出那是郭发。 “条子!条子!”郭发一边嘬着嘴咆哮,避免攻击,只是一味躲闪,不时停下来这野兽浑浊的眼睛。 “……!!!”瓦连京用俄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也没能唤回自己的狗。 “条子!条子!我是郭小八!”郭发再次高喊。 条子愣怔在那里,斜歪过凌乱的头,终于收回了獠牙,乖乖趴回原处。如果狗有着和人一样的思维结构,他大概会感到一种重逢的喜悦,还有久违的归属。 一切又恢复平静,齐玉露独立街面,喧嚣依旧,原来这纷乱紧张的相遇,只有一个刹那那么短。 郭发背过她蹲下身,从裤兜里拿出几张零钱,每一张都沾了汽油,随手扔在在乞丐脚边的礼帽里:“你还认识我不?” 瓦连京仰起头,反应了老半天:“你是郭小八?你出来了?” 郭发苦笑,嗤了一声:“操!我都出来好几个月了!” 瓦连京混迹东北多年,口条顺畅,有本地人的风采:“好啊,还年轻,啥也没耽误,你现在干啥营生呢?” 郭发站起来,颇有些自豪:“我在人民公园对面那个汽修厂,老杜收我当学徒了,等我出师了,就给老头儿打工。” “和平年代了,太阳底下,有手艺,有工资,还能有啥愁事儿了?”瓦连京笑说。 郭发没回,愣怔看着他怀里的风琴,红漆已经剥落:“还是以前那个吗?” “是啊,我从莫斯科老家带过来的,是个好物件儿。” “以后把狗拴好,都把人小姑娘咬瘸了,”郭发这才转回身察看伤者,可人已经走了,那道浅米色的伶仃身影已经远去。 “我先走了,Досвидания!”郭发撂下一句不标准的俄语。 帮人帮到底是初中就烂熟的江湖规矩,郭发自认从来不是个热心人,只是看着那个一瘸一拐、又不肯寻求帮助的安静女人有些可怜,是的,可怜是他目前为止对女人产生过最强烈的情愫,从母亲那里萌生。总之,他不能抑制自己已经退化多年的江湖传统。 他飞快跨上自行车,没一会儿就骑到了她身侧:“去哪儿?县医院?走吧,捎你一骨碌儿。”他看见她的西裤已经被血浸透,连洁净的帆布鞋面上都淌着血。 齐玉露这时只顾牟足劲儿拔腿走,一直挪到了十字街的尽头。 “……”齐玉露不知道怎么回应,紧绷如箭在弦上,却突然断了,忘了词,脑海空白,垂下目光停在郭发的胯部,那里的隆起上沾了一块黑色油污。 话一出口,郭发后悔了,他怎么突然忘了自己是“杀人犯”?人家走那么远,很可能就是怵他,他干嘛发这个热心?操,真他大爷的够欠!而看着女人犹豫不决的样子,正应了他心里的猜测,郭发真想一走了之:“不乐意就拉倒……” “那捎我……去……去县医院吧,谢谢。”齐玉露这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汗珠一直从头皮滴落到了两鬓。 逃不过了,她心想,可拒绝又是她万不会做的事情,鬼使神差走上前,忍着痛跨上后座儿,汗湿的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局促地搭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铁壳上。 “你搂着我腰啊!”郭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恼火,但这是东北人的特质,以一种略凶的口气表达善意。 他身上浸透着汽油的味道,齐玉露贪婪地呼吸着,她从小就对特殊气味儿有怪癖,想起上学的时候,总喜欢嗅油印试卷上的墨味儿。 郭发大气儿不敢出,腰身被禁锢在一双柔软的臂弯里,极不自在,他感觉自己的腹肌在出汗,汗水攀过昔日的伤疤,刺痒无比,他无处发泄,只好咳嗽了几声。 齐玉露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他其实很瘦,魁梧的身板是骨头架子撑起来的,特别是腰,竟能摸到清晰的肋骨。 “你在里面吃了很多苦吧?”“你喜欢汽修厂的生活吗?”“为什么你和那个洋乞丐那么熟?”“你认识那条老黄狗吗?”齐玉露深吸一口气,这些话全堆积在胸口,她的心脏受不住这么大的负荷,简直就要歇班偷停了。 郭发“发号施令”以后,一路上无话,两脚卖力地蹬踢,车铃一路发响,清脆悦耳,他的车技很稳,一路上超过不少行人和汽车,从记忆中的老巷和小道一路包抄,很快到了县医院门口。 齐玉露立马下来,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血已经越来越多。 “快进去吧!”郭发看着她的腿直皱眉。 齐玉露给他鞠了一躬,垂坠的黑发蓓蕾般绽开。 郭发挠了挠头,莫名有点尴尬,他平时也不爱说话,但是不代表自己不会说话,他只是暂时退出了健谈者的行列,而眼前这个女人自然不是哑巴,却是完全不会唠嗑的样子,没有寒暄,僵硬道谢,不过,那倒无所谓,他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甜言蜜语。 齐玉露死死抓着包带,她看着地面,他穿着一双双星胶钉球鞋,鞋帮沾满油污,那是八九年前时兴的老款了,他的脚很大,大约有四十五码。 行,送你到这儿,我上班去了。郭发撂下最后的话,礼节性地告别,调头飞快离开,回程的路上,阳光灿烂,他这才发现车筐里赫然一盆淡紫色的小木槿,下意识回头看,可县医院已经被甩出老远,那个受伤的女人也不在视线之中了。 他脑子里女孩的影子越来越淡,好像一路上被拂面而过的风吹散了,印象只剩她下巴上一颗小小的痣,像是新出锅的白面馒头上沾了一颗芝麻那么分明。 \\ 郭发回了厂子,便钻进车底下,那是个深坑,每天卧在里面,竟然感到一种被黑暗包围的安全感,有时就在那里面睡着了,他常常想,人类要是变成穴居动物,各过各的,互不打扰,该有多好。 “郭发!郭发呢?”一个尖锐的嗓子响彻寂静的修车厂。 “坑里窝着呢,红色儿那个捷达。”杜建树忙给老婆指路。 万碧霞不怕脏,矮身钻进去,把郭发缺了一角的耳朵揪出来:“小犊子,我让你去相亲,你又骗我是吧?” “疼疼疼!”郭发知道自己逃不过,从坑里鲤鱼打挺跃出来,“那天我和白康宏喝断片了,师母!” 万碧霞涨红了脸:“几回了?你说几回了?回回这样,你多伤师父师母的心啊?” 杜建树从旁缓缓地补充道:“老齐家那姑娘正经不错,腿瘸点儿咋了,能正经过日子。” 万碧霞舒了口长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给我去,这回我跟着你去!就周日!还是原来那个餐馆儿!” \\ 齐玉露在医院门口看着郭发离开,一个人转身坐公车回了家,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草草包扎了伤口,拎着脱下的裤子进了卫生间。 齐东野的影子罩住齐玉露:“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被狗咬了,”齐玉露很耐心地清洗着裤脚,看见齐东野忧心忡忡的样子,忙补充道,“没啥事,那狗应该没有狂犬病。” “打疫苗了吗?” 齐玉露沉吟良久:“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再也不去医院了吗?” “你又去看郭发了。”齐东野的眼神凝重,用词很审慎,他不愿意忤逆女儿。 “嗯,他送我回来的。” “什么?”齐东野病躯一震。 “我感觉他好像根本没认出我,我也没好意思问为啥不见我。” 齐东野有种不祥的预感:“怕是他知道点什么,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爸,你忘了我们来太平是干什么的了吗?” 齐东野如鲠在喉:“老徐还没找着,说不定在哪儿臭着呢。” 齐玉露转过脸,眼里闪过戾色:“不是他!” 齐东野叹了口气:“为啥非要招惹他呢?知道他活着,就行了,咱爷俩儿回去得了!” “不行,我不甘心。”齐玉露目视被血染红的水,浮着雪白、靓丽的泡沫。 “你这么瞎闹!我都怕咱俩死得不安生!”齐东野语气发硬,却不是真的发火,他已经很羸弱了,已经没有那种愤怒的体力。 “要回你自己回。”齐玉露平静地说。 夏末追逐(一) ——“我叫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 ——“郭发,八八八的发。” “你知不知道跟你相过亲的那几个姑娘都有人家了?你还晃荡啥呀?”万碧霞坐在副驾,连珠炮般轰炸郭发,“不就是做过几年牢啊,谁掰着你不让你重新做人,好好过日子啊?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儿?你不活了?” 郭发哑口无言,他心里好像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手,正阻止他向前迈步,他仍然活在过去,这里的每一寸阳光都能让他随时回到那个脑浆四溅、血肉横飞的午后,那双手究竟属于何人,他心知肚明,却不愿再想起。 忽然,车头几乎与前车车尾相撞,万碧霞身体猛地前倾:“看着点路啊?能不能开?不能开我开!” 郭发回过神来,又冲又柔地说:“你驾照考下来了吗?你就开。” “那玩意儿还不好学,你师父干这个的,我有啥不会的,还差一科儿。” 郭发穿了一套深褐色的休闲西装,是万碧霞给他搭的,现买的一双崭新的棕色雕花皮鞋,如果没有门面上那些掩盖不掉的伤疤,他应该看起还算一个像样的男子。 到了餐厅门口,万碧霞千叮咛万嘱咐之后,郭发故意叫住她,他存心捉弄似地问:“师母!你不跟我进去啊?” “去你的!”万碧霞被他气笑了,可心里还是生出隐忧,“这次再搞砸,耳刮子伺候!” \\ 一身浅米色的女人静静坐在那里,眸光凝滞,在夕阳下如同泥塑,头发看上去比照片上要长了一截,细看去,竟然是亚麻色的,柔顺自然,大概天生如此。 “你腿好了?”郭发分外轻松,原来是她,那天在后座上轻得好像没重量,一路上安静仿佛哑掉。 齐玉露的眼活泛起来,在他周身转盼,嫣然一笑:“嗯,好了,疫苗打完了,还有两针。” “咱俩还算挺有缘。” “嗯。”空气静默,齐玉露嗅到他身上新鲜的力士香皂味儿——是专门为了洗去汽油的味道吗? “以后千万记着,上大市场绕着那狗走,那狗不是善茬儿,你寻思是小猫儿呢,不能摸根本就。”郭发一边说,一边找她下巴上的痦子,可惜涂了粉底,怎么着也找不见了,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无瑕的小馒头。 “我点了两杯咖啡,两个甜点,都是招牌,应该不能出错,你尝尝味儿咋样。”齐玉露反复排练过的词,被自己流利自然地说出,不禁有些振奋。 两杯香草拿铁,两份布利尼薄饼,郭发四处看看,装潢和陈设有些晃眼:“我头一回来这儿呢,这以前好像是个电影院吧。” “你上回为啥没来,我等了你俩点儿。”齐玉露轻声问。 郭发挠了挠头:“上回家里头有点事儿,对不住嗷,这顿我请。”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混蛋,这年头相亲就是该男方请。 齐玉露淡淡地挥了挥手:“没事儿。” “你一会儿还想干啥,我领你去,给你赔罪了。” 齐玉露摇头,手从桌下被绞得发皱的裙摆上抬起来:“我叫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 郭发爽快地伸出手:“郭发,八八八的发。” 他的手掌干燥而粗糙,像砂纸,掌心上又硬又硌,好像有一个突出的疙瘩,齐玉露分不清是痛还是痒。 “你那天是不是把买的花落我车上了?” “嗯?” “洋桔梗,黄色儿的,是你的不?” “送你了,帮我养着吧,夏天两天浇一次,冬天一礼拜浇一次就行。” “行,我回去告诉我妈,保证不给你养死。” “洋桔梗好养,不费事儿,你以前经常相亲吗?”话一出口,齐玉露后悔自己太过跳脱。 郭发寻思了一会儿:“这两年,不算你,见了五个吧,都是我师母给我介绍的。” “就没有你满意的吗?” “不是满不满意的事儿,我有案底,我没资格挑,人家女孩儿都是给师母面子才跟我见面的,有个女孩儿看见我这样子都吓哭了,我说老妹儿你能来就挺仗义的,别哭了快回家吧,还有一个半路说上厕所,结果跳窗户溜了。” 齐玉露浅浅一笑,心里的原野却已经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挺有意思的,郭发。” 郭发咕咚咕咚喝着咖啡:“你呢?相了几个了?” “比你多点儿,十几个有了。” 郭发开始吃薄饼,甜软异常,他放慢了咀嚼速度:“那咋都没看上?” 这时候,闷葫芦也得开口,齐玉露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嘴笨,在梦中设想过和他的对话成了很有裨益的演习,而郭发也必须要暂时回到健谈的行列。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齐玉露脸烫透了,郭发的腮帮子也麻了,甜点和咖啡都尽了,两个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齐玉露以为事情正在向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片刻的寂静之后,郭发却说:“行啦,咱俩都是应付事儿,回去跟家里人说,咱俩不投缘就完了。” 齐玉露的原野如覆寒霜,骤然一冷:“你说啥?” “谢谢妹子给我这个面子,”郭发扯出一个最大的笑容,比服务员的笑容还周到,“这饼好吃,这咖啡也好喝,比牢饭可强多了。” “我没明白你意思。” “怎么和你说呢?”郭发咳嗽了一声,“我不行,哪方面都不行,我没法对女孩儿好,也不能结婚,但是我师母就是不能明白我。” 齐玉露收了收自己的脚,麻木得如同不是自己的,有些不听使唤:“我明白。” 郭发扯了扯衣领,又清了清嗓子:“妹子你是个好人,我感觉你也是个文化人……” 忽然,外面爆发出一阵锐响,郭发住了嘴,向外看去,是一群玩摔炮的少年,就像从前的自己,齐玉露倒是不为所动,仍然眼盯着郭发,他直起腰身伸了个懒腰,脖子上一道新鲜柔嫩的浅红刀疤从领口逃脱,像一条蜈蚣赫然乍现。 齐玉露看了看手表:“你……你要走了吗?” 郭发也抬了抬手腕,可惜没表:“行,两个点儿了,回去也好交代了。” 齐玉露茫然地看着前方:“那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郭发松了一口气,再望向玻璃大门之外时,那群毛头小子已经消失了,空旷的街上,只留下冒烟的摔炮:“那我先撤了。”随即走向柜台,解开西装,从内兜里拿出钱包,买单后离开了。 齐玉露一直目送他,就像每一次窥探一样,她忽然不再胆怯,仿佛恢复了安全的距离,她遥望他,暗暗渴求,才是最自然、最应当的姿态。 郭发边走边揣好钱包,敞着怀儿离开,甩甩嗒嗒,脚跟儿不着地,他停在街上,点燃一支烟,低头踩灭了摔炮,期间没有向餐厅里看过一次,一点转眼的趋势也没有,只是发呆。 十分钟以后,他丢掉烟头离开。齐玉露接过郭发已经喝光的咖啡杯,轻轻地、空空地啜了一口,上面他留下的温度已经消散殆尽。 \\ 郭发没有告诉齐玉露的是,关于那几次不愉快的相亲,都是被他自己故意搞砸的,其实女孩儿们心里的歧视和偏见并不多,而郭发则故意凶神恶煞,暴露恶习,结果每一次,事情都在他的预想之中没了下文。此后郭发从没再见过那些女孩儿,或者即便碰面了,郭发也认不出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把这招用在齐玉露这里,郭发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奇迹般地没有在她面前抽烟,也难得地开启了十几年尘封的话匣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自觉地尊重了她。即便某种程度上来说,结局还是不欢而散,但他很安心,他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善意。 回家的路上,他感觉到筋疲力尽,一个人骑自行车来到了城郊,这一带都是废弃的厂房,有高耸的灰色大烟囱,曾经最为繁盛的故地,成了不少人拉野屎的好去处。 郭发坐在路边抽烟,脑子里又想起齐玉露来,她有一副寡淡的脸盘,剔透瓷白,像是静置的玻璃装苏打汽水,而上头的绒毛和纹理则就是里面细小的气泡,他这回记住了她的脸,如果再次遇见,他也许将认出她来。 他回味起在餐厅里的对话—— “那咋都没看上?”他那时候带着点揶揄,成心地逼她说出答案。 齐玉露一笑,没说话,露出一口细小的牙齿,这种牙在东北叫芝麻牙,是有福气的象征,郭发忽地恍惚,觉得这口牙莫名熟悉。 “咋,你太挑食了?” 齐玉露又是笑而不语。 郭发也笑:“也不对,你要是挑,第十几个怎么能找我这种条件的。” “因为我是个瘸子,他们都怕遗传。” 郭发忽然才想起来:“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 “没事的,郭发,”齐玉露低头吃薄饼,她吃得特别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牙太小了,“其实一点都不可怜,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软的刺,绵的针,穿心而来,郭发愕然,他瞪着她的脸,眼下的肌肉发狠地抽搐了几下:“不可怜,都是命定的,我认了。” 烟尽了,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的光景—— 那时,他勉强小学毕业,炎热的暑假近乎酷烈,漫漫无期,在邻家大哥哥的教唆下很快掌握抽烟技巧。起初,三两支便引得他头晕呕吐,后来日渐加量,稚嫩的肺部终于向尼古丁的肆虐投降。邻家大哥说他极富学坏的资本,既能吃苦又有奇思的天赋,比如灭烟,他不用脚踩,开创性地用手掌灭烟,在那时候的少年看来,简直是酷毙且壮烈的行径,久而久之,手掌上便形成一块巨大的年轮般的疤痕。 夏末追逐(二) ——“动物没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独的。” 母亲死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进了太平间,太平间,很奇怪的名字,那时我以为是地方设在太平县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全中国所有医院的停尸房都叫太平间。如果死法得当,我也会在某天被推进太平间。 齐玉露如同槁木死灰,白天僵卧在被窝里,夜晚就坐起来,在书桌前写日记,郭发这次决绝而去给她带来的打击比上一次直接爽约还要大。 “爸,上次郭发师母和王大姐说什么了?你再给我说一遍。”齐玉露不哭不闹,可就是不再上班,柳山亭的电话一律挂断,三餐照吃,只是比平时少一倍,每一天都要问一遍父亲,关于和郭发交涉的蛛丝马迹。 “王继红说,万碧霞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说郭发睡过头了,看你照片觉得你面善,一看就是个好人,所以要约你再见一次。”齐东野不厌其烦地说,每一次回忆,都尽力添加一些细节,似乎这样就能让齐玉露开心一点。 “这肯定不是郭发的原话,郭发才不可能看得上我。”齐玉露把钢笔尖戳进指肚里,蓝色墨水顷刻间渗进皮肤,与鲜红的血滴相融。 “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爸害怕。”齐东野想了很久,胆怯地说出口。 齐玉露粲然一笑“爸,我没疯,我也不是因为郭发。” 夜晚,关节处的疼痛扩大至遍体,如潮水一般漫上来,四肢如堕冰窖,恶寒从骨头缝儿里侵袭而来,冷汗打湿了床褥,齐玉露蜷缩在被子里,周身打着摆子,牙关战栗,她死死咬住被角,难以抑制的闷哼还是传到了隔壁的房间。 齐东野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奔忙,从他私藏的药箱里拿出药瓶:“姑娘,听话,张嘴!” 齐玉露不住地摇头,将雪白的药片全吐出来,齐东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咋就这么犟!”杯里的温水泼洒了一地。 “我……说了,我再……也不吃药。”齐玉露断断续续地应道。 齐东野害怕她那副表情,他无法违拗女儿的心意,只好将自己的药箱收起来,倚坐在卧房门外,陪着她苦熬。 “我梦见我妈了,我妈跟我说,她想让我去下面陪她。” 齐东野抱紧女儿:“睡吧,睡吧,好孩子,以后爸都依你……” \\ 那一次失败的相亲以后,郭发忽然颓靡起来,脊髓里仿佛被抽走了什么,空洞的脑海中大概进了太多水,有波涛荡漾,齐玉露那张淡淡的脸总是时不时窜上来。 他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掌心的老茧都被烫掉。 “你有心事儿了,郭发。”杜建树说,暧昧地打量他。 “屁的心事儿。”郭发不屑地说。 “你别修车了,你修修你自己吧,”杜建树瞧着他不修边幅的脸,胡茬青黑,头发蓬乱,“你瞅瞅你这样子。” 这种挥之不去的念头无疑是漫长的酷刑,像在黑板上刮指甲一样抓心挠肝。基因里罪恶的分子,正在作祟,郭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比恶心——你是这辈子没碰见过女人?这样你就忘不了人家了?狗日的。 可是幸好,郭发拼命检视自己,他对她,还没有那种龌龊的邪念,她像一团柔雾,老是在心头笼罩,平淡如死水的日常中,在黑咕隆咚的小世界里修车之时,她会变成底盘小小的螺丝,在他的扳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到家,她化作头顶悬挂的风铃,总在微风拂过时作响。他的卧室很小,可是有一个鱼缸,他的其他陈设有些邋遢,只有鱼缸擦得锃亮,像是镶嵌在窒息空气中的剔透世界,有灵活的、斑斓的生物在游弋。 他几乎集齐了所有花色的金鱼,有一对鱼,总是相伴而游,像是他和她,齐玉露是那只白色的玉堂春,而自己则是那只火烧火燎的铁包金,他决定了,那只白的就叫小馒头。 又在胡乱神游了?郭发掐了自己一下,从可怕的意淫中苏醒过来,他打开窗,月亮是一弦浅笑,夜风穿过身体,心里有股热血在涌动,咕噜咕噜,像鱼在吐泡泡。 \\ 大世界花鸟鱼虫市场里,暑气蒸腾,天空赤晴,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洋乞丐聚集的街上,风琴与圆号的乐声都失去欢快,沉得发闷。 齐玉露顶着一把遮阳伞,在瓦连京的面前停驻下来:“你认识郭发?” “你说郭小八?”瓦连京停下手里的风琴,“认得,这条狗就是他的。” 齐玉露欣喜若狂地掀开自己的裙摆,纱布上洇着淡淡血红,可见那日这犬兄的咬力非同小可:“你看,你给我咬的,你真坏!坏狗狗!” 老黄狗恹恹地趴伏着,呈现着难得的温顺,半吐长舌,任凭齐玉露百般抚摸,也不动一下。 瓦连京警告道:“别好了伤疤忘了痛。” “怪不得那天郭发能制服它,”齐玉露无所顾忌,问道,“为什么给你了?你怎么认识他的?怎么叫条子呢?” 瓦连京不禁侧目:“小姑娘,你的问题太多了。” 齐玉露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砸在他脚边的礼帽里:“问题没有钱多。” 瓦连京受宠若惊:“回答你之前,我得问问你,你为啥对他这么感兴趣?” 齐玉露很不耐烦,可手上的抚摸依旧温柔,又扔进去几张钱:“快回答我,我上班要迟到了。” “是因为他从狗嘴里把你救下来,英雄救美,你要以身相许啊?”瓦连京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少看点武侠小说吧,小姑娘。” “操!你狗日的讲究我呢?!” 一声沙哑的笑骂破空而来,齐玉露猛地扭头,是郭发,上身白色跨栏背心,下身牛仔短裤,腿毛浓密,有些外八。 她慌忙以伞遮面,剧烈地绞着手。 “你来的正好!有女孩儿正打听你呢!” 郭发侧首,忽见一地珍珠崩落,雪白密集,中有一颗奇异的石头正落在他的脚面。 他塌腰一瞥,女人鬼魅一般,影子瘦而厂,穿一条素净的长裙,两条惨白的手臂斜擎着伞,齐玉露定在那里:“我手链断了。” 郭发说不出话,沉沉地发呆,她像一只金鱼,长着过宽的眼距,神情精怪又呆滞,难以捉摸;单眼皮青涩,嘴唇小而厚,五官都是憨钝的,亚麻色童花头在阳光下愈加明显,整齐的刘海卡在浅淡的眉上,瞳仁则是罕见的琥珀色,哀怨幽深,郭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比自己大上一岁的女人。 齐玉露又说:“可以把那个递给我吗?” “这是啥,海螺吗?”郭发回过神,俯身将一地碎物拾起,在掌心把玩那枚奇异的石头。 “对,鹦鹉螺,已经灭绝了好几个亿年了,恐龙和它一个辈儿,这是化石。”齐玉露很认真地回答。 郭发若有所触:“你喜欢海?” 齐玉露很激动:“我喜欢,以后还想把骨灰葬在海里。” “说这怪不吉利的,”郭发用裤子擦了擦灰土,递给她,“喏,还你。” “你每周末都来这儿啊?”齐玉露发问。 “可不,你咋知道的?”郭发舔了舔嘴唇,“你跟踪我啊?” 齐玉露瞥见他身后自行车筐里盛水的塑料袋:“又来买金鱼?” 郭发看见她篮子里装满了花:“又来买花?” “嗯,”齐玉露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像小言故事里的女主角,多少沾了一点矫揉造作,“我的洋桔梗咋样了?” 郭发有点心虚,他已经:“放心。” 齐玉露歪过头:“不信。” “那你咋?你还要来我家看看啊?”郭发搔了搔后脑勺。 齐玉露瞥了瞥郭发的自行车后座:“行呀。” 郭发一笑:“不扯了,我上班去了。” “你……你养鱼?”齐玉露大声留住他。 郭发跨上车座:“嗯,我屋里有鱼缸。” “鱼缸里有水草吗?” “没有草,有石头。” “动物没有植物的陪伴,是孤独的。” 郭发很想逃,这个女人太奇怪了,但是腿就是走不动,莫名地想听她嘴里说出那些漫无边际的鬼扯。 “没啥事儿我就先走了。” “别走,”齐玉露半仰头,执迷地看着他,“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她是狡黠的,失败了这么多次,不能再不总结经验,准确拿捏住他的软肋,以江湖义气要挟他,郭发皱了皱眉,很为难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想让我咋赔罪?” 齐玉露低声地,定定地说:“补回来。” 命令?哀求?郭发摸不着头脑:“啥意思?” “咱俩再约一次,还在那个餐厅。” 郭发挠了挠头,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那里面的东西好吃吗?”齐玉露口干舌燥,日光分外晃眼,等待着 “等会啊,”郭发正了正车筐里的塑料袋,抬腿一蹬,转弯离去。 “别放弃啊!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洋乞丐哈哈大笑,“女追男,隔层纱,烈女怕缠郎!加油!小姑娘!” 夏末追逐(三) ——“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城郊的玻璃河岸,胡乱堆着郭发脱下来的衣服,八九点的光景,渺无人烟,只听得到鸟鸣。 这条河坐落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虽然有个美丽的名字,但是其实不过因为毗邻原来的玻璃厂旧址,昔日浑浊的工业废水被雨水冲刷而去,河面逐渐清澈起来,倒越发像一块沉静的玻璃了。 郭发的水性极好,他抱着双腿,蜷在水面之下,河水冰冷,睁开眼可以看见游鱼贴着皮肤徜徉而过。 这是每周都要履行的活动,既是游泳,又是洗澡,这种沉浸在浩大冷水之中的感觉比室内的淋浴间感觉好太多,在水下拼命憋气,直到濒临窒息;半浮在水面唱歌,肆意荒腔走板,惬意得像原始人、像孩子。 忽对上一只红尾鱼的眼,鱼露出食草动物的天然呆目光,想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齐玉露了。 “你在想我吗?”一个石子儿怦然落在眼前,水花四溅,泛起层层涟漪。 是齐玉露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过千万遍的,绝不会错! 眼前寂静的玻璃世界被打碎,郭发猛地浮出水面,喘着粗气,怒音:“你想干嘛?” 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一条红底黑点波点连衣裙,上身套一件短皮衣,脸上挂着过大的墨镜,手里拄着一条盲杖。 茫茫的绿色里,她突兀地站着:“你憋了六分二十三秒。” “操,你他妈的转过去,我穿衣服!”郭发肘击水面,淋她一脸水,等他回到地面,他一定要她好看。 齐玉露慢慢抹去脸上的水珠:“我现在是盲人,已经闭上眼睛了。” 郭发犹豫着:“不行,你那破眼镜儿不摘,谁知道你闭没闭眼?” 齐玉露乖巧地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这样可以吗?” 郭发警惕地背过身,马虎穿上衣服,她已经站在树下了,整张脸掩映在树荫下,只露出一个赫然的红唇。 郭发甩去头上的水,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角落:“你到底想要干啥?” 齐玉露的眼睛透着偏执的光芒,令郭发陡然生畏:“可你上次说给我赔罪。” “不是,”郭发喉咙抖动,“你天天跟着一个杀人犯,你到底想干啥?” 齐玉露背过手:“你答应我上次说的话,我就告诉你。” “啥话啊?”郭发猛地捶了捶树干,“你这娘们儿疯了吧。”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树皮碎屑簌簌落下,落在她一侧的发梢,她“你现在的梦想还是做水手吗?” 晨雾在她背后弥散开来,郭发五指紧抠树皮,疼痛让他觉察眼前并不是梦:“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齐玉露,整齐的齐,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玉露,”齐玉露并不慌张,好像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动粗,开始肆意地在挎包里掏摸。 “别动!”郭发屈膝,把左腿横插在她两腿之间,从前和弟兄们围追堵截对家,就是使用这招控制人的。 “嘶……”齐玉露皱起眉,一股疼痛钻心地涌了出来。 郭发看出异样:“你别给我装,我还没碰你一根手指头呢!” “腿疼,狗咬的。”齐玉露吸了一口凉气。 “疼死你,”郭发拄着墙壁,手掌放在离她头发三寸之远,不卑不亢,“你是便衣警察,还是怎么的?咱们以前有过节?” 齐玉露掀开裙摆,直至露出白色的底裤,她有一双白净丰腴的腿,肉色丝袜闪着细光,像红尾鱼银白的鱼鳞,两只脚踝细瘦伶仃,左小腿上缠着雪白的纱布,上头洇然着淡淡的血痕:“我是真瘸子,怎么做警察?” 郭发猛地抬起眼,齐玉露亦仰起下巴颏,对上他茫然又凶煞的眼睛,她只顾着摇头发笑,他盯着她白皙手腕上的鹦鹉螺珍珠链,忽然有一种啃咬的冲动。 “告诉你别动!”郭发扼住她的头,天然亚麻色的发丝,在手里光滑溜走,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干过啥?” 齐玉露把掏出来的东西亮给他看:“两张纸而已,不是啥凶器。” “知道刨锛儿吧?信不信我宰了你。” “别这样,我知道不是你,”齐玉露伸出手,将两张电影票郑重地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里,她的指甲也涂满了明度很高的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手上,竟没有一点艳俗的感觉,像是一个扮熟的孩子,模仿女人的风情,“排了好久的队买的,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礼拜日下午,陪我看,行吗?” 没等郭发反应过来,齐玉露反从他臂下弯腰钻出去。 齐玉露不回头,拄着盲杖往深林外走,拐杖碾碎山径上堆积的落叶:“再见!水手!” 郭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握着手里的电影票,地点是城北的露天剧场,那可是情侣出没的场所,据说后院的山坡上,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安全套,蔚为大观:“去你妈的!” 郭发开始害怕,那两张电影票像是催命符一样揣在制服外套的口袋里,贴在胸口,莫名怦然,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夏末追逐(四) ——“雨追人,肯定是暴雨了。” 过去的经历像是一个无解的悬疑故事,徐徐沉了底,而齐玉露的出现却打破了这尘封的宁静。 对她似有若无的思念一去不复返,郭发日思夜想,得出两种猜测,一是她可能真掌握他的秘密,二是她瞎猫撞死耗子说梦话,纯粹是个疯子。 万碧霞听了县里的流言蜚语,打探地问:“你和那个齐玉露走的挺近?” “姓齐的瘸子啊?”郭发抱怨,“我算是知道了,她不是瘸子,她是疯子!” “人家很文静的,什么疯子?我看你是疯子。” “师母,你确定她没有什么精神病吗?” 万碧霞捶他:“我看你有精神病,还说人有精神病。” 郭发向她索要齐玉露的资料:“我得调查调查。” “怎么?有戏了又?那天你不是说你没看上吗?” 郭发沉着脸:“你省省吧,少牵线,多吃饭,我师父手艺多好啊。” \\ 礼拜日很快到了,郭发自然没有赴约,可却没想到齐玉露依旧阴魂不散。 自从上次和曹微偶遇,他便许久没和白康宏见面,只好一个人来到伊戈尔排挡喝闷酒。 “老板,一打黑松林,一盘酱焖小河鱼。”郭发坐在遮阳伞下。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呢?”齐玉露走过来,抽出塑料凳,坐下。 郭发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我操,你不会真的跟踪我吧?” “只能怪这地方太小了。” “……” “还要怪咱们太有缘了。” “净扯,”郭发已经没了上次那种和气,“不是,为啥我干啥都能碰见你啊?” “不是胡扯,不是你说的么?咱们两个有缘。”齐玉露笑说。 郭发大皱其眉:“我以前认识你吗?我得罪你了?” “想知道吗?” “搞什么,能说人话吗?” “我问你,想不想知道?”齐玉露重复了一遍。 郭发点了一支烟,双脚搭在桌面上。 “你为什么又没去?” 郭发啐了一口:“我凭啥听你的?” 齐玉露自顾自地说:“明天下午六点,去七一广场和我放风筝吧。” “还他妈的不死心呢?特务接头啊,”郭发哭笑不得,“你他妈的有毛病吧?” 齐玉露一笑,眼睛失焦,似有泪水:“那个秃瓢的人,还在太平。” 郭发眼下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看见过他,”齐玉露眼幽深如潭,又云波诡谲,“就在平房区,他还在……” 服务员端着漆盘上菜,两人相对默然,郭发撅断筷子:“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其实我不想这么和你认识的,只是你两次都不配合,”齐玉露的手在桌沿跃动着,打节拍,她的手指细长,打惯了计算器,异常灵活,“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 余祖芬蒸发了,郭发懒得寻,母亲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几天之后,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这个年头,只要不是被刨锛儿队盯上,那么就没什么大事儿。 “帮我养着吧,夏天两天浇一次,冬天一礼拜浇一次就行。” 郭发从角落里把那盆委顿的洋桔梗拿出来,一边抽烟,一边浇水,烟灰都落在花土里:“操,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 他打开收音机,一边听,一边看齐玉露的资料,她身高一米六六,体重四五公斤。 她没有这么高,可是确实瘦。郭发心里做着注解。 她不是本地人,老家是省城的农村,高中学历,半年前来到解放书局,成了收银员,家中只有父亲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本地亲戚。并没有写明残疾的原因。择偶条件一栏也是空的。 目光停在资料左上角的半身照片上,她微微笑,露出一口小牙,触电一般的感觉,让他忽地想到很遥远的事情,是废墟一片的回忆之中,为数不多闪光的碎片。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明媚,如洒金一般。 “妈,我今天看到一个长着小牙的人。”郭发放下书包,进了屋门,他乐意说一些在学校的见闻给母亲听。 余祖芬在阳台浇着水,笑容比木槿花更灿烂,她难得没有责怪于他,只是尽心回答,那是郭发记忆中和母亲,少有的温情时刻:“芝麻牙?你知道个啥!小牙的人有福!”映着灯光,像是梦,郭发痴痴地看着,母亲的笑真真切切,仿佛他再也不用挨打了。 \\ 礼拜一下午五点半,死期已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发如赶赴刑场,他提早向杜建树告假,连衣服也懒得换。 “你干啥去?”万碧霞拦住他的去路。 郭发不情愿地念出她的大名:“见齐玉露,约会。” 万碧霞的瓜子磕得嘎嘣脆,心里乐开了花:“别骑你那老破自行车了,开你师父的车!” “谢谢师母,你怎么知道我要迟到?” “我知道个屁?”万碧霞在后头追赶,把钥匙又远又稳地扔在郭发手里,“你怎么穿这么脏啊,恶不恶心?” 杜建树走出来:“掺和什么?来不及了呗,再说有的女孩儿就喜欢糙一点儿的。” 万碧霞吐了他一脸瓜子皮:“你知道个屁!” \\ 郭发缓缓驶向七一广场,他的心思很乱,这里想想,那里想想,总觉得记忆之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竟然被一个瘸子给抓住了软肋。 广场的花坛边上,齐玉露孤坐着,呆呆望着上空的风筝,今日多云,天空是沉沉的、有杂质的幽蓝。 郭发快步走过去,影子覆盖在她身上,没好气地说:“说,你要干啥?” 齐玉露缓过神来,扬起的脸上没有表情:“等风来,还有你。” 也就是这一霎功夫,天空骤然变了脸色,半明半暗,,一股湿润的气流乍现,逐渐膨胀开来,冷与热相撞,人们尖叫笑骂,冒着烟的雨幕一路追逐过来,两人避之不及,只好相对发呆。 “操!雨追人,肯定是暴雨了。” 齐玉露的眼里透出兴奋:“好神奇啊。” “你那个伞呢?”郭发掐腰皱眉,嬉闹的孩子抛头鼠窜,卖风筝的老人张皇躲进凉棚。 “今天又不热,”齐玉露不慌不忙,仰头看那些风筝跌落于天际,“我没带。” 雨幕即将向这边袭来,郭发脱下外套,顺势把齐玉露扯过来,两人同披一衣:“快走,你他妈的怎么比我还能发呆!” 齐玉露强跟上郭发的步伐:“我腿不好使啊。” 他成心揶揄她:“知道自己瘸,还想威胁我呢?不识数儿。” 夏末追逐(五)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新桥恋人》,是在省城的录像厅看到的,现在大概已经倒闭了吧。记得女主是个有眼疾的画家,也是离家出走的千金;男主角则只是个流浪汉,一开始就变成瘸子。和我一样。第一次看觉得难以忍受,想看第二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了那种人。里面的片段,现在想想,十分震撼,也是我现在如此疯的原因,女主一直希望在彻底失去视力之前去博物馆看画,和遗愿一样执迷;男主用枪打断自己的手挽留女主,还企图焚烧掉整个巴黎找女主的寻人启事,多么疯,多么美,结局已经忘了,应该是在一起了。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说的——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我每天都会梦见郭发,所以也要去见他,对吧?” ——摘自1997年12月13日齐玉露随笔 雨刷器左右摇晃,窗子雾蒙蒙得发白。车外大雨如瓢泼;车内,空气静默。 齐玉露眼睛随着雨刷器转盼,郭发猛地一抬手,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你他妈能不能说了?” “为什么不和我看那个电影呢?听说很好看的。对了,你喜欢看电影吗?郭发。”齐玉露问,眼底是食草动物的天然呆。 郭发毫无耐心,但是脑子里不自觉想出问题的答案,除了做水手,他的另一大梦想是开一个录像厅,所有的人都能来看电影,片子都不拘,世界各地,古的今的都好,颇有点大庇寒士俱欢颜的意思,这是一个有英雄气的壮志,可惜,只能想想了。 “别扯,你到底要啥?钱?不能是色吧?”他不能忘了关键的事情,她那天的话让他感到危机四伏。 “还没放风筝呢,”齐玉露静静地目视前方,还是不看郭发,“要严格按照约定来。” 郭发瞬间大为光火,猛砸方向盘:“你是不是知道今天得下雨啊,你故意的吧?” 齐玉露一脸平静无辜:“我没那么神通。” “你还不神通,你怎么知道秃瓢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事儿?!” “我是知道,而且不少,”齐玉露继续说,“但我向我八辈祖宗发誓,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恶意。” “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他妈的这么耍我?”这算什么事儿?郭发真怀疑自己根本没出狱,只是暂时在做一个别扭的梦,梦里的一切被一个女疯子牵引着,马上要魇住了。 齐玉露没有说话,这一步险棋不知是错是对,任凭风雨声呼啸,狭窄的空间里静好温暖。 “郭发,你知道吗?那天排气管冒烟是我做的手脚,我把碳粉扔进排气管里了。” “那天车里的是你?”郭发懊恼地点燃一支烟,“你从那时候就盯上我了?” 齐玉露咳嗽了两声,侧过脸来夺走他的烟,迅速打开车窗扔进雨中。 “你是老天爷派来克我的,”郭发叹了口气,移开眼睛,“你别盯着我,我脸上刺挠。” \\ 齐玉露垂下头,看着郭发的裤裆,那上面的油污还是没洗掉:“这儿也痒吗?”说着便抬腿,搭在那隆起的所在,伸出手来,一双弱手轻柔抚摸那坚硬的发丝。 郭发一口气憋在胸口,低下头狠狠扳住她的腿:“你到底想干嘛呀,大姐?” 齐玉露嘶了一口气:“别扭,疼啊。” “他大爷的,我管你疼不疼呢?”郭发继续抵抗。 “救命!救命……”齐玉露却高声叫起来,“救命,救命呀!” 郭发慌了神,连忙扑过去,大手死死捂住他的嘴,齐玉露却以柔克刚,伸出舌头,舔弄着手掌上伤,有凸起,有凹陷,是一个粗粝的平原。 “我操,你恶不恶心?”郭发头皮发麻。 齐玉露笑着乜斜他,继续尖叫:“啊啊啊!强……” 郭发换另一只手捂她,压低嗓音,反倒是像在求饶:“你他妈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齐玉露眨眨眼。 “朋友要这样吗?” “你太迷人了,”齐玉露抓住他的手,继续一点一点地吻,“十年了,你不寂寞吗?” “这手不能要了,”郭发的疤痕如被蜇痛,片刻之后,又有一点异样的酥麻,“别搞我了,你到底是谁啊?” 郭发只能任由她依然故我,为所欲为,扭过头想要躲避,腰被她死死缠住,整个人被迫软了下来,他乱了分寸,心咚咚直跳:“我造什么孽了?” 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境地? 齐玉露炙热地问:“有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的,不好吗?” 她的头发披散着,有种异样的凄美,郭发无可奈何:“你别缠着我了,到点儿该去杀人了。” “鬼扯,”齐玉露摇了摇头,隔着厚重的牛仔布料,轻轻地抚弄他的下身:“你硬了,郭发。” “姓齐的,我服了你。” 郭发的脸腾地红起来,攻击性褪去,跌坐回驾驶位上,齐玉露顺势跨坐在他身上:“来吗?” 郭发出了一身汗,视死如归地抬头望着齐玉露:“你要干嘛?你要强奸我?” 蓝调时刻(一) ——“乱来是怎么样的感觉?只知道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一次比一次强烈。” 齐玉露摸过他头皮上的刀疤:“这么多伤,你疼不疼啊?” 好奇怪,明明是露骨的调情话,郭发却莫名很受感动:“阴雨天疼啊,现在就有点疼。” 齐玉露垂眼,听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软,得意之余,又有一丝不安:“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郭发出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发笑,眼角莫名湿润:“搞得像你真认识我一样。” “我认识你二十年了,”齐玉露抬起他的下巴,“你总是忍痛,别再受伤了。” “你看谁家女流氓是你这样的?一堆废话。”郭发猛地掀开她的裙摆,手落在她的身上,从细瘦的脚踝摸起,一点一点攀上软糯的大腿根。 “抱紧我。”齐玉露如堕幻梦,浑身颤抖。 郭发果真抱紧她,狠狠地勒住她的两肋,齐玉露激动起来:“吻我,郭发。”整个人被他放倒,汽车内如云端般暧昧。 郭发头倾在她的颈间,胡茬刺痛她的皮肤,她浑身柔软,像颤巍巍的豆腐,他大大地睁着眼,猛地松开手,好像怕把怀里的人捏碎。齐玉露闭上眼睛,睫毛轻颤,昂起头作势要吻,郭发的手就那么枕在她身下,她感觉到他以口鼻相迎,夹着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做梦吧你。”郭发虚握空拳,在她唇离自己游丝般之遥的时候,利落地击中她的后颈,齐玉露来不及呼痛,在错愕中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你……” \\ 齐玉露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扔到了后座,衣服已经扣好,上身盖着郭发湿漉漉的制服外套,车子已经停到了郊外,浓烈的黄昏铺天盖地。 她向车外望去,路边参天的老榆树下,郭发正蹲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 齐玉露捏着疼痛的后颈走了出来:“你要抛尸吗?” 郭发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呢。” 齐玉露扭了扭脖子:“你把我打晕了?” “不是,我干你,把你干晕了,”郭发蹙着眉头,“这样行吗?” 晚风徐徐风干裙摆,齐玉露苦笑一声,一阵瑟缩:“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郭发又笑:“你这是流氓罪,我正当防卫,你可别怪我。” 天色将晚,黄昏最后的霞光即将褪去,一切蒙上蓝色。 “郭发,你有没有发现每天这个时候,天色是有一些发蓝的?” “啊?” “这其实是一种很浪漫的颜色,是入夜前美得惊心动魄的时间,在天文学上,一般用晨昏蒙影或者曙暮光来描述这个时间段,也可以叫做蓝调时刻,我喜欢这种叫法,这个时候,太阳与地面的夹角在-4°~-6°之间,这种时刻很短,”齐玉露夺过他手里的烟,也兀自抽起来,“等到太阳落入地平线-6°以下,天空基本成为一片死黑,也就失去了与地面的冷暖对比。” “地理学挺好,”郭发盯着她的侧脸,又开始喜欢起她来,“你知道还挺多呢?” 齐玉露目光落在他侧颈粉红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郭发把领子立起来,他惯于在最美妙的时候掐断自己的感官:“从今天开始,别再缠着我,现在送你回家。” “不一起等蓝调时刻过去吗?” “再废话弄死你。”郭发径直向车子走去。 \\ 那一别,齐玉露果然没再出现,追逐的游戏总算告一段落,郭发如释重负,却同时感到若有所失。 日子已经将近九月份,夏天就这样过去。 郭发时常会在黄昏快结束的时候出来望天,抽烟哼歌,看似惬意,却总是会想起她来,那天在密闭空间里一切,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像是嘬汁水丰美甘甜的甘蔗肉,要吸吮成干巴无味的颗粒才罢休。 他承认自己有片刻想要沦陷,干脆和她乱来算了。乱来是怎么样的感觉?只知道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一次比一次强烈。 郭发觉得自己回到了刚刚发育、常常梦遗的少年时。该死的齐玉露!哪里放出来的疯子? “郭发,你看啥呢?还不赶快来干活?”幽蓝的空气中,传来杜建树的呼唤。 郭发夹着烟的手掬一捧将尽的晚霞:“我在看蓝调时刻。” “什么刻?” “说了你也不懂!” “我们郭发这是有心事儿了!” \\ 回到家里,郭发第一时间把那盆洋桔梗扔在不见光的阴湿角落里去,打开电视机,走近狭窄的厨房——太平县几乎所有的工厂家属楼都是这样的构造,厕所与厨房相对,厨房狭小不已,留出更多的空间给客厅。 他叼着烟,在油烟和尼古丁中眯着眼,给自己简单做了一点饭,他的手艺很糙,能把食物弄熟就算大功告成。 还是黑白的电视机里,放出今天的新闻:“……刨锛儿队成员疑似再犯案,近期失踪市民多达十人……” 郭发放缓了咀嚼的速度,门外响起笃笃的高跟鞋声。 余祖芬踢开虚掩的门:“你在家呢?” 郭发握着筷子迎出来,余祖芬穿着艳丽的裙装,脸上却是一脸的伤痕:“妈,怎么了?” 余祖芬不用正眼看他:“有钱吗?郭发。” “妈,怎么了?”郭发看见她头发蓬乱,后头的一块头皮都被扯了下来。 “妈,谁欺负你了?谁下这么狠的手?”郭发的暴怒之火猛地被点燃,揎拳舞袖,他对母亲有一种憎恨的依赖,一种无条件的保护欲,他深以为这就是本能的子女之爱。 “我问你有没有钱啊?”余祖芬打了个哈气,把散乱的头发拢起来,一身的甜腻香水味儿混着酒气窜进郭发的鼻子。 郭发把工资卡和兜里的钱都掏出来,递给余祖芬:“我这有五千,你怎么了?” “五千哪儿够?”余祖芬把那沓沾了汽油的零钱扔回道郭发身上,剩下的都揣进了兜里。 “那我找我师父师母借点儿吧,提前支一下工资。” “你是我儿子,还是他老杜家的儿子?”余祖芬陡然变色。 “我是你儿子。”郭发低下头。 “没有老杜家!你还用进去做十年吗?你这是人贼做父,你还不识数呢?”余祖芬带上门,屋里的一切都被狠狠惊动,她快步走到客厅,把悬挂在墙上的一把积灰的桃木剑摘了下来,那是二十年前白康宏爷爷送给郭发的礼物。 郭发眼睁睁看着余祖芬欺近自己,他叹了口气,脱下背心,跪了下去,认命地闭上眼睛。 蓝调时刻(二) ——“男人当然无穷无尽,可除了你,哪一个都不是郭发呀。” 郭发负着一后背的伤走出门去,夜色很深,影子浓黑。他的烟抽尽了,越来越头痛欲裂,迈进街角的百货店,一眼看见齐玉露。 她在卫生用品的货前里踱步凝神,今天穿得素净松垮,趿拉着一双帆布鞋,头发则低低绑在后脑勺。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晚上碰面,郭发既惊且喜,只是揣着兜站着,不上前搭话。 齐玉露太熟悉他的味道,鼻端一动,汽油为主调,辅以大量香烟和松脂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她触电般地转过身:“郭发。” 她素面朝天,看起来没有那一天神秘,郭发柔和地回说:“你又跟着我?便衣警察都没有你这么敬业。” 齐玉露捏紧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走向收银台:“不是,我今天不是跟踪你。” “来两包蝙蝠。”郭发掏出钱。 “对不起先生,蝙蝠已经绝版了。” 郭发恍惚地抬起头:“噢,那两包红塔山。” “你在忍痛吗?郭发。”齐玉露停在他背后一步之遥。 “你又知道了?你不只会跟踪,还会偷窥呢。”郭发脊背触电,扯出一抹笑。 “没人比我更了解忍痛,”齐玉露指着他蜷缩在袖口里的手,“你指头尖儿上都是汗呀。” 郭发转过头没说话,他发现齐玉露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悲悯的云翳,朦胧叵测,平静幽深,像是个胜券在握的冷酷猎人,又像是万念俱灰的待死猎物。真是恐怖的女人啊。 齐玉露跟在他身后拐出门,并没有要和郭发同行的意思,甚至都不打算告别,就那么径直离去,毅然在街角拐弯。 “嘿,”郭发望着她即将隐没在夜色之中的背影,咬断嘴里的烟,“你去哪儿啊?” “我还有事,”齐玉露挥了挥手,“对了,受伤了记得涂药。” 郭发怔了一怔,默然而立,朝路边啐了一口,烟丝被自己嚼成了碎末,他空洞地目送她,忽见那微亮的身影猛地栽倒在地上。 他拔腿狂奔过去,人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想挣扎着起来,被他按住,郭发钳住她的下巴:“嘿!你咋回事儿啊?” “……中暑了……”她的手冰冷而潮湿,让郭发想起岸上垂死的鱼类。 \\ 齐玉露醒过来,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鱼缸,荧然微亮,微型的海洋,只是没有植物的点缀。屋中色调晦暗,床与地皆是暗绿色,这鱼缸竟是唯一的光源。耳边依稀有烧水的声音,她下床走到窗台上,那株明黄的洋桔梗开得野蛮,花蕊层迭,像是新娘的纱裙,只是扎根的花土里,堆着一层恼人的烟灰。 “可算醒了。”郭发趿拉着拖鞋走进来,顺手打开灯,白炽的光芒顷刻弥散开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齐玉露拢了拢头发,坐回床里:“还是别开灯,不是很黑。” 郭发照做,继续暗室幽光,接着递给她一根冰棍:“绿豆的。” 齐玉露放在一旁:“经期,不吃。” 郭发穿着紧身的跨栏背心,手习惯性伸进胸口瘙痒,露出腰腹略白的皮肤,他下腹平坦,瘦出清晰的肌肉凹陷;体毛又很重,浓黑的一条从私处径直延伸到肚脐,他大大咧咧地走到窗口,将窗户开大,风吹起他的刘海,转过身来,眼睛看着虚空。 齐玉露低下头,又抬起头:“那天很对不起,我喝了一点酒,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啥样的人和喝酒没关系,”郭发觉察到了什么,拉好了衣服。母亲将他暴揍一顿之后,卷钱离家,他的灵魂仿佛被抽走,懒恹而惨伤,完全不想追问前几日她嘴里的那些谜语,只是庆幸此刻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眼前,“我想喝啤酒,你喝吗?” “什么啤酒?” “黑松林。” “你家里就你自己吗?”齐玉露四处张望,房子里熟悉的格局有一种在自己家的错觉。 郭发从客厅绕进来,用虎牙顶开了啤酒,递给齐玉露,又犹豫了一下,嗖的抽回来:“你喝完不会又那样儿吧?我告诉你我可受不了。” 齐玉露夺过啤酒瓶子,自嘲地笑:“保证不会。” 郭发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一荡一荡的。酒水酸涩,仿佛可以令人缄口,他们两相遥望,很久才会对上几句话。 “所以你那天为啥说那种话?我和你真认识吗?” “没有,是传闻,都是我们书店的老板传的话。”齐玉露低下头。 “那个秃头吗?” “嗯,他喜欢说别人坏话,瞎传点八卦。” “我看他是想变成秃瓢了。”郭发不自觉露出顽皮的杀气,是属于少年的娇嗔。 齐玉露咯咯笑,酒精让她变得开朗起来,声音颤抖,但更有胆气:“我就是很喜欢你,所以才那样说,希望你别和我计较。” “你喜欢我?”郭发挑着眉,“为啥呢?你急着结婚啊?” 齐玉露呛了一下:“你这也太俗了吧?” “别喜欢我,世界上就没男人了吗?”郭发苦笑。 “男人当然无穷无尽,可除了你,哪一个都不是郭发呀。”齐玉露 郭发很不自在,静了好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一旦受了感动,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逼仄的暗室里仿佛开始蒸腾起温泉般的热气,将他死死笼罩住,片刻,闷掉了一瓶啤酒后,他又启了一瓶。 “你这么喜欢金鱼?”齐玉露直勾勾地盯着鱼缸。 郭发也看过去,那是他守护的杰作,自豪地说:“好看吧?” “太好看了,每天醒过来盯着这个多幸福啊。” 郭发走过去和她碰杯:“我还怪喜欢听你说话。”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特别有文化吧。”郭发笑。 齐玉露心底窃喜,酒真是好东西,她自持地一点一点啜饮,指了指他的后背:“喝酒会镇痛吗?” “嗯?” “你后背。”齐玉露抖着,指了一指。 郭发这才察觉出痛楚来:“没事儿,皮外伤啊,根本不用管。” “涂药,得涂药。” “喝酒,接着喝酒。”郭发野蛮地和她碰杯,又灌了一口酒。 齐玉露在床头柜上放下酒,定定地眨着眼睛:“涂药吧,要涂药。” 蓝调时刻(三) ——“你喜欢我吧?” ——“你犯病了?” 军绿色被子蓬松柔软,散发着一股松脂的气味。郭发侧过头,后背上触目皆是驳杂的血痕。 齐玉露本分地为他涂着药,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令郭发有些恼火:“我操,好疼,轻点儿啊。” 屋子里特别静,能听到钟表滴答走动的响声。 湿漉漉的棉签一直擦到他的股沟,郭发猛地掣住她的手腕:“你要扒我裤子?!” “唔。”齐玉露没有继续动作。 郭发卸力地趴了一会儿,药水的蜇痛钻心而来,有一种健康的爽快:“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家。” 齐玉露把手放到他脖颈的伤口处:“这是怎么回事?” 郭发脖颈刺痒,头埋在被子里闷声呵斥:“你又动手动脚。” “你身上的伤疤都很好看。” “你是变态吧?” 齐玉露下了床,:“没有,真心的,没有别的意思。” 郭发也站起来,齐玉露在灯光下看着他光裸的上身,疤痕遍布:“谢谢你,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齐玉露赏味地看着他的裤裆:“郭发,你又硬了。” 郭发下意识捂住:“我本来就这样。” 齐玉露嘴角上扬:“刚才不是这样的。” 郭发不知道怎么回话,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不想放走这个女人,只好垂着头,遍地找着另一只拖鞋。 “下次见面可以帮你换药,”齐玉露走到门口,穿上鞋,粲然一笑,“记得不要再把我的花当成烟灰缸了,会死的。” “下次见面?”郭发冷嗤一声,支着门框,“我可不想再和你见面。” “那你干啥还把我拉回你家?” “万一你死了,你家里人还不得赖上我?大道上都是人,我长一万个嘴都说不清。”郭发点燃一支烟。 \\ 齐玉露幽幽走下楼,脑海中回放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是一株铁树要开花的前兆,她深信,没有什么所谓的不可接近,世界上,根本没有坚冰,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身后有股吸力,是郭发。 “怎么了?”齐玉露窃喜地回过头。 郭发把黑色塑料袋递给她,声音藏着淡淡的窘:“你把这个落下了。” “谢谢。”齐玉露继续往下走,可郭发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怎么不回去?” “我……我正好去湖边醒醒酒。”郭发紧接着打开手里的手电筒。 前路刹那间被照亮,这里每一层楼的灯都是坏掉的,夜路总是有人摔跤。齐玉露步步吃力,一瘸一拐拄着积灰的扶手,郭发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不扶她,也不超越,只是等待。 \\ 湖滨公园的路灯也不甚分明,昏昏暗暗,夜气郁热,只有湖边是凉快的,双双走过去,微风起,吹醒了酒意,可还是装着迷醉。 郭发佝偻着腰,肘倚着栏杆,一脚搭在泥台上。湖面闪起微光,他的眼睛变得亮亮的,修长低垂的睫毛都有些湿润:“你又盯着我干啥?” 齐玉露端着下吧,略歪过头,有些俏皮:“没看你脸,看你下边。” 郭发大大方方地看了看自己的家伙,也不再羞臊:“你眼睛往别的地方看看不行?” “生理需求就该解决。”齐玉露目色澄净,看向远处的湖面。 “你管得真宽,多管闲事儿死得快你知道吗?”郭发中指一屈,利落地弹走手里的烟屁股,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死?死得快?齐玉露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抬手看了看时间:“别抽了,从七点到九点,这已经是你抽的第十五根烟了。” “你真可怕。”郭发不屑地晃了晃头,继续点燃一支,每一口都充分过肺,乳白的烟气从鼻孔里袅袅出去。 “当心得癌症。” “那挺好,早死早托生。” 齐玉露欺近他,被风拂起的衣角擦过他的皮肤:“你喜欢我吧?” 郭发转过头来:“你犯病了?” 齐玉露搭上他的肩:“你上次做爱在什么时候?”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文质彬彬的女人能在男人的耳边平静说出这种出格的话,郭发以为自己幻听了,她难道很有经验吗?是了,她好像眼里只有那种事。 郭发耳边轰然,夹烟的手猛地扼住她的脖颈,却见掌中的人眼底乍出食草动物的凶光来,潋滟而难以抗拒,她顺势欺近,他的手投降似地松开,她停在他的嘴边一寸之遥,留白一个微妙的距离,叫对方退也不是,近也不是。 齐玉露的手绕住他露出来的腰眼:“十年前么?” 郭发喉头滚动,呼吸一紧,猛地放开她,跌坐在地上,一面大笑,一面狂咳起来,半昂起头违心地扯谎道:“昨天!和站街小姐……”他无由得想起母亲,悲戚一股脑地逃逸出来,为什么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会需要那么多钱? “你认识杜楚楚吗?”齐玉露居高临下地发问,郭发看见她塑料凉鞋露出白净的脚趾,芭比娃娃一般透粉的细踝,他忽然好想被她踩在脚底,最好是当胸来一下。 “什么?” 齐玉露狡黠地移开了:“我说,你认识杜楚楚吗?” 郭发猛地抬起头,从暧昧的空气里拽回自己的游魂,豹子一般暴跳起来:“你又知道了?” “看来你很关心她,一定是相当紧要的人,”齐玉露目不转睛他的脸色,捕捉着每一处肌理和褶皱,“她是你女朋友么?” 她真的知道些什么!郭发方寸大乱:“你都知道啥?你又骗我?” 齐玉露扯出一抹叵测的小,面朝着他后退:“别太激动,你知道我逼急了会喊人的。” 她走了,一副仓皇的跛态,郭发抬头望着天,湖面成群的蚊子向他的脸面扑来:“操!” 蓝调时刻(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不怕走夜路的女孩儿,这令我感到惊奇。尽管骨子里,我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血气,是我永远匮乏的品质。我是个一个晚熟的人,没有过青春期的癫狂,甚至脸上都没有冒过半颗青春痘,就连月经,也是十七岁才来。长到快三十岁,始终没有性生活,单靠着黄色小说解决生理需求。我记得很清楚,有个相亲对象说我长得像一个没长成的孩子,也就是说,在大多数庸常的男性眼里,我没有一点性魅力。不过,郭发却绝对是个例外,他因为我的靠近下体变硬,裆部凸出窘迫的形状,和他一屋共处,我甚至能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我想,我就快赢了。” ——2000年9月2日齐玉露随笔 对郭发、齐玉露,以及齐东野而言,今晚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深夜的郊外没有人语,居民楼和其他建筑物都稀疏零落,道旁的树木张牙舞爪的枝丫印在地上,像是狰狞的鬼影。 齐玉露小腹胀痛,步履吃力,下身已经经血如注,才到家属院里,便下意识抬起头,四楼左侧的窗子内如常映着一个伛偻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只消看见这一盏灯火,便可驱散一切恐惧。 齐东野打开房间所有的灯,保持通明,笔直坐在摇椅上,报纸上的字变成了陌生的色块儿,神经警觉地等候齐玉露的归来。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十点以后依然没有等到,他就提着菜刀去郭发家里要人。 “啪嗒嗒……”楼道里回响起像是玻璃球落地的响动,那时独属于女儿特有的脚步声,节拍迟滞,间隔比健全人长一些,齐东野腾地站起来,提早打开门迎出去:“你可算回来了。” 齐玉露走进玄关放包换鞋,身上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她的脸红扑扑的,可是神色平静。 齐东野试探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谁知道他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 齐玉露走近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问:“你说一个男的总是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能有什么原因呢?” 隔着门,齐东野老脸一红:“色诱?老姑娘你也不是那漂亮人啊!这招不行。” “你说是什么原因?”齐玉露置若罔闻。 齐东野思索了一会儿,卡了口痰,鸣声刺耳:“那还能有啥?一个大小伙子,我估摸着是阳痿。”坐回摇椅上,夜色静好,花香四溢,今晚,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 翌日,郭发顶着昏沉的脑子上班,今天的活儿极多,他从一进厂,就没有歇手过,他贪恋这种马不停蹄的忙碌,这让他可以暂时忘掉齐玉露。 忽然,一通电话搅乱厂里紧迫的氛围,杜建树没好气地接起来:“喂?” “你好,请问郭发先生在吗?” 杜建树把电话甩给郭发,眨着眼睛低声说:“一个女的。” “您好,郭先生吗?”一个蚊子般的嗓音顺着电话线钻进郭发的耳朵,他身上有个奇怪的开关,就是有人在耳边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感到后腰麻痒,他忍住触电的感觉,“有事儿吗?” “是这样的,这里是解放书局,我们柳老板托我告诉您,您昨天订的《危情十日》到货了,可以来取了。” 这是哪门子地下党接头的戏码?郭发哭笑不得,忍不住要挂断:“操!齐玉露!你小子够了。” 电话那一端忽然静得出奇,依稀可听见颤抖的呼吸声,紧接着,声音弱下来,大概是话筒被捂住了,沙啦沙啦的杂音之中,是她对旁人礼敬的说话声:“你好,先生,需要帮您打120吗?” 没有人应答,她继续说:“您……需要点什么?”已经不是职业性的礼敬了,似乎是一种胆怯。 郭发紧张地握着话筒,手上沁出一层薄汗,他像个军犬,耳朵跟随她的一呼一吸警觉地起伏着,从未有这么灵敏过。 “抱歉久等了,书是大众文艺出版社的,这个版本可以吗?”她再次向他开口。 “你又想骗我啊?我告诉你,我偏不上当。”郭发回击着,满腹狐疑。 忽然,一个沙哑的男声闯进来:“嘿,看见一个穿黑皮衣男的了吗?一米八,头上有个血窟窿。” “没……没有。” 郭发太阳穴忽然抽痛起来,待到片刻之后,另一端又恢复宁静,他才压低声音发问“喂?你还在吗?” 没有回音,也没有挂断的忙音。 “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郭发压得更低,问道。 终于,又听见了她故作镇静的声音:“是的先生,按您的要求,没有拆封,保证全新的。” “给我打有什么用,报警电话110不谢。”郭发忽地警觉起来,她可是个阴险的女人,从来都是神出鬼没,谎话连篇的呀! “嗯嗯嗯,好的,先生。”阴险的女人正发出无辜、胆怯的声音。 “你确定你在书店是吧,不是耍老子?”郭发的太阳穴就要爆开,古井里头的心蹭地一下蹿到嗓子眼。 “对的,先生,剧情没错的,男主角想要和外界联系,但是女主角却把电话线都切断了,他的腿也骨折了,情节完全符合,就是史蒂芬金的这本小说。”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表露危险的暗语?“操!你别挂!”郭发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来:“我现在过去。” “好的先生,我现在就在店里。” 郭发把电话随手撇在轮胎上:“师父,我之前用的那个台球杆呢?” 杜建树正在八卦的心一颤:“你要是干啥?那都是凶器物证,早就让警察收走了。” “不是,你记岔了,我那天砍人是用的斧子。” 杜建树:“那我不知道。” 郭发拿起轮胎撬棒,径直走出院子大门,看到熙攘的人群,又把棒子藏在袖口中。 杜建树追出来,人已经开着车驶出好几十米远,他站在迷蒙的尾气里呼喊:“傻小子!你要干什么?” 郭发探出头:“师父,我去救个朋友!十万火急呐!” 那种紧迫的神色,似曾相识,杜建树想起少年时的郭发,那时他总是和女儿杜楚楚一起东奔西跑,不知道忙些什么,他担心女儿被他带坏,忍不住发问,企图阻拦,可两个小人儿总是讳莫如深,学着武侠剧里大侠的模样,倒真有些江湖气。 蓝调时刻(五) ——“我说!要不要接吻?!” ——“别了,中午吃的大蒜,有味儿。” 郭发风风火火赶赴解放书局,齐玉露正在柜台里低着头盘账,她穿着黑白相间的工作围裙,头戴鸭舌帽,一副乖巧的样子;店内门可罗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心想自己大概又被骗了。 齐玉露却忽地抬起头,朝门口的他挥了挥手,郭发分明地瞧见她的手近乎痉挛地抖动着。 “郭先生,您来了?怎么这么快,等我帮你找一下。”她的手似乎不受控制,过了好久才拧到一个刚好的角度,指向面前的一个方向。 “啊,那啥,我正好在附近吃饭呢,正好过来了,”郭发一面自然地说,一面循着指引看过去,在第三排文学书籍的架子尽头,一个额角流血的男人正呆若木鸡地蹲坐着,“行,你慢慢找,我再四处看看。” 郭发绕了几圈才走过去,原来那个人的不止前额有伤,后脑也有伤:“兄弟,怎么事儿?脑袋挂彩了都不忘看书呢?多痴迷啊这是。” 那个男人伛偻着,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垂着头,较长的卷发挡住了头上的伤口,他不说话,手笼在袖子里,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郭发紧跟上,袖子里的轮胎撬棒已经要露出锋芒:“咋了?聋了?” 男人快步后退,在裤腰带上胡乱掏摸,只听得一片叮叮当当作响。 郭发痞气笑着,舔着自己的虎牙,这是他从前的招牌动作,以前清爽,现在大概很油腻了:“慢点找儿,钥匙挂挺多啊,我不信你能掏出个匕首来。” 郭发亮出轮胎撬棒,那是根崭新的工具,有个钩儿,雪亮透着寒芒,受伤的男人霎时筛糠般地发抖,抬起头望见郭发脸上的刀疤,跌坐在地上期期艾艾地求饶:“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什么玩意儿?”郭发把撬棒在掌心转了几下,偏头看了看齐玉露,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手还是抖,他踢了那人一脚,“滚滚滚,哪儿来的精神病。” 男人如蒙恩典,四肢并行,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 “谢谢你,郭发,这人一进来就这副样子,我怕他是什么坏人,脑子空了,正好旁边有你的号码,就给你打了,老板不在,我有点害怕。”齐玉露惊魂未定地说道。 郭发看着她,手大概不抖了,已经摘下了帽子,发丝被汗水沾在鬓边,像羔羊那样无辜,眼睛透着令人懊恼的平静,他对她的道谢表示置之不理,挠了挠后脑勺:“你刚才说的什么书?” 齐玉露愣了一愣:“哦,是《危情十日》,史蒂芬金的书,我顺嘴胡编的。” “那个女的真那么变态吗?” “对的,她打断了男主角的腿,逼他给自己写书。” 她平静地说出残酷的情节,郭发的心尖上仿佛被长指甲刮过,欲罢不能的麻痒,于是很快地说道:“我想看。” “我可以借你,书店里没有,我家里倒是有。” \\ 郭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随她来到了城郊,毗邻极廓落的一片原野,锈红的楼身,清一色幽蓝色的外窗,阳光经过折射,目光所及之处,都染上一层沉郁的暗影。 “我就不上去了。” 齐玉露指了指四层:“你看那里。” 郭发抬手,停在眉骨处,排出蓝色光芒的干扰,小阳台处一片靛蓝色的海洋:“你家吗?那是什么花?” “矢车菊。” “听都没听说过。” “真没文化,就是康乃馨,过几天教师节,正好能送老师,”齐玉露掏出了钥匙,是新买的金鱼吊坠,“上去坐坐吧,我爸回省城了,家里没有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变得这样诡异?郭发不清楚,难道从他决定捎她一程的时候就注定了么? “齐玉露,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知道杜楚楚的事情?”郭发打破这种暧昧不明的网罩,他眉头紧狞,断掉的部分竟然接上了。 齐玉露轻笑:“看来你还是没忘了关键的事情。” 郭发叼起一支烟,却发现没有火,不尴不尬地收回烟盒,却被齐玉露掣住手:“上楼,有火。” 郭发把烟别在耳后跟上去:“事先说一下哈,我是为了杜楚楚的事情才和你上楼的。” “你郭发,不用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 \\ 狭窄幽暗的空间,让郭发恍惚,仿佛置身自己家里,只是里面的气味温暖可亲,朴素的黄漆老式家具都有序整洁:“你和你爸一起住?” “怎么?宾至如归了?”齐玉露笑着引他进自己的房间,满室花香,郭发坐在床沿,细看小阳台,他此生从未见过靛蓝色的花朵,花蕊硕大,像是鲜艳的罂粟,梦幻而有毒。 齐玉露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条连衣裙,站在书架前仰头搜寻,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好久不看了,我爸给放顶上了。” 齐玉露不美丽,美丽对她来说像亵渎,她像一块儿白水豆腐,温软疏朗,并不滚烫——米白色与她的皮肤极为相衬,裙子将她清瘦单薄的身躯束紧,上半身浅浅透出橘色内衣的轮廓,她的胸部不很大,微微隆起,郭发看得入迷,她好像荔枝剥了皮一样,换了另一幅模样,晶莹剔透,好像还透着诱人的甜香。 “啥?”郭发心虚地向下看去,她竟然光着脚。 “没眼力见儿,自己拿,黑色最边上那本。”齐玉露嗔道。 郭发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本书,他站立刻起身来,床与书架的距离不大,容不下两个人,他贴着她的后背,微微踮起脚尖,她文胸的束带突出坚硬,刮蹭过他的胸口,书与书挨挤太紧,怎么也捏不起书脊:“放这么密,你爸怕你看啊。”他愣愣直直地说着东北式的冷笑话,以冲淡彼此之间黏腻暧昧的气氛。 齐玉露想出也出不去,因为他和她之间已经有一个敏感的器官膨胀了起来:“挤不挤?” “你非站这儿!”郭发急出汗了。那本该死的《危情十日》愣是没挪窝儿。史蒂芬金,算你小子狠。 “我家地方小,容不下三个人。”齐玉露调笑着。 郭发四顾:“你他妈别吓我,哪儿呢?” 齐玉露向后拱拱屁股,身后的呆货齿间嘶了一声,垂头一看,慌忙地跌坐回床沿:“我操。” 话音未落,齐玉露紧接着转过身,将郭发整个人扑倒,他背后的千疮百孔一贴床板,顷刻间齐齐作痛,郭发咬着嘴唇,嘴里又是一句我操。 齐玉露趁着他卸力的空当,整个人骑跨在他身上:“我教你先接吻吧。” 郭发撞上她的眼睛,即便是这种肌肤相亲的危险时刻,她目色仍然平静,仿佛永远会是那么平静,如潭似渊。他没听清,光顾着神游:“你说什么?” 齐玉露不耐烦了,高声重复,像是在和聋哑人士交流:“我说!要不要接吻?!” “别了,”郭发不自觉捂住嘴巴,“中午吃的大蒜,有味儿。” “没事儿,”齐玉露俯下身,咬住他的耳垂,滚热的鼻息在他颈间扑散开来,“我不嫌弃。” 郭发好像一条驯顺的狗,认命地闭上眼睛,上位的女人头发如海藻一般流向自己,他半启唇,不敢全然张开,木讷地承受这劈头盖脸而来的、轻盈又沉重的吻,她的口腔里有止咳糖浆的味道,苦涩而清甜,溶在嘴里令他感到分外安心。 浅尝到一半,齐玉露抬起头,嘴唇湿润,都是郭发的唾液:“鉴定完了,你没吃蒜,但是喝啤酒了。” AutumnFever(一) Autumn Fever (一) 距离郭发消失在太平县已经五年有余了。这个东北边境的小县城,距离省城坐长途汽车要整整七个小时,下岗潮以后,只有两万人口了。他的传奇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像是水蒸发在空气中那么轻而易举。在这座荒芜的小城里,我过着死水一般的生活,但我从不放弃沸腾的渴望。我想,也许这就是等待的意义吧。 ——1995年5月7日齐玉露随笔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郭发用袖子擦嘴。 “你要是敢反抗我,我就报警说你强奸我。”齐玉露奸笑,眼中的平静可以解读成胜券在握的自信。 这娘们儿太他大爷的无赖了!郭发愤怒地扭过脸:“我上辈子作孽了,这辈子碰上你。” 齐玉露的唇畔浮起一个幽微的弧度,似笑非笑:“虽然我相信唯物主义,但是你这个单纯是这辈子的因果报应。” 齐玉露低头啃咬他的嘴巴,唇上坚硬的胡茬像是刚刚铲过的青草地,有些刺痒,他太敏感了,这样亲密的触碰,对他来说太过新鲜陌生,不自觉发出野兽般的细小哼鸣。 郭发没有动作,任凭她继续吻,那鼓起的唇带着一点冰冷,融雪一般细密轻柔,都落在他的唇周。他人的唾液,其实是蛮恶心的东西,此情此景倒变成了灼人的熔岩,无意中吞咽入腹,一道蜿蜒的火舌霎地燎到心口。 齐玉露听到他胸膛发出来怦怦的心跳,那么生猛有力,遂以指腹轻轻捻过他的鬓角,落在他暴跳的太阳穴上:“放轻松一点。” 郭发一直屏气凝神,此刻才敢喘一口气,齐玉露看准时机,把舌头利落地伸进去,彻底撬开他的齿关,里面像是久未开放的深山洞穴,浸透苦涩的烟草味道。 “别整……姓齐的……” 郭发掣住齐玉露的手腕:“我很脏。”是生理上的脏,他换了一小天的轮胎,无疑已经浑身臭汗。 齐玉露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饶有兴味地问道:“脏?你和多少女人做过?” “你想象不到的多,数都数不清。”郭发松了一口气,总算坐了起来,“别老说我,说说你,你和挺多男人搞过吧?”要冒犯她,要激怒她,听说女人是绝不会喜欢这种男人的。 齐玉露把碎发别在耳后,眨着清冽的眸:“没有,一个也没有。” 齐玉露拍打他的侧脸:“要不我们做个交易,你陪我睡一次觉,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郭发又瘫在床上,庆幸那句话说得让她误解,她大概对自己没有兴趣了吧。 齐玉露抽走他耳朵上别的烟,从抽屉里拿出火柴盒,半眯着眼睛嚓地一声点燃,隔着明灭的火光,她幽幽发问:“想要的时候,经常自己弄吗?” 她抽烟的姿势格外老道,袅袅的烟气从鼻孔喷出,让她的神色更加暧昧难明:“这个烟不好抽,改天我送你一条。” 郭发不语,拧着眉毛看向窗外,外面浓云密布,似乎有闷雷的响声,他从前常来这里,那时候的天空时常雾蒙蒙,灰茫茫,不是因为阴天,而是工业废气。 “试一次吧,。”齐玉露熄灭了烟,垂眸轻轻啄他的唇。 鱼之间是会相濡以沫的,郭发觉得自己周身被缠绕上细小锋利的钓线,一旦动弹,就会皮开肉绽,稍有不慎,甚至见血封喉:“求你放过我吧。” “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 那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吻,他毫无技巧经验,感觉像是酷刑,但却在某些时刻甘之如饴,终于,她松开了嘴巴,郭发险些溺亡,他偏过头补充氧气,十指抓紧床单,发现上面绣满了金鱼。 “郭发,配合一点呗,我要脱你衣服。” “不脱。” “那好歹把衣服往上卷卷嘛!” “姓齐的,你事儿真多!” 僵直的四肢像断了发条,难以摆弄,齐玉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剥开,那白色跨栏背心被褪到两乳上方,袒露出清晰的肋条和凹陷起伏的肚腹。新伤旧痕,如鳞片般散落在麦黄色的肌肤上,他的关节、皮肤、血管、体毛在她面前暴露无遗,没有尊严,也没有秘密。 齐玉露呼吸一滞:“我说过,你的伤疤很好看。” 郭发照旧抗拒:“别弄,我不想。” “你确定你不想?” “好话不说第二遍。”郭发叹了口气。 齐玉露在他的下腹绕圈写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摸摸,不行吗?” “你要干啥呀?”郭发推她,没有用力,他已然堕入漩涡之中,不可逃脱。 “就摸摸啊,不少你一块肉,我来月经了,又来不了真格的。”齐玉露伸进他的上衣里,手搔弄着那旁逸斜出的茂盛体毛上,他猛地战栗,嗓子低低地嘶鸣,薄而平的下腹正细微地抽搐着。 “那……那你还不消停呢?” 齐玉露爽朗地笑着:“女人在这种时候,性欲是很旺盛的。” “女人真可……”郭发没说完,一只潮湿的热手已经强行探进他的裤裆。 “啊!别!操!” 郭发失重地陷在齐玉露日夜栖息的温床之上,手背掩着双眼,掌心朝上,露出那枚经年的烫疤,瘦削的下颌昂起,颈与颊都沁出晶亮的汗来,他喉咙里痛喘着,发出无可奈何的呻吟。 齐玉露得意地听着,忽然使坏地住了手,掌中活物的主人此刻已经血丝盈眶,双目如焚,郭发不安地眨着长睫,失神地望着她,这沉默的野兽长着漆黑的虹膜,潋滟的水光是隐忍欲哭的征兆,令她生出一点脉脉的怜爱和破坏欲。 口腔是至为隐秘的内部角落,下体就更加是凛不可犯的禁地,郭发的城池不断溃败,终要被入侵。 “是三角内裤吗?”齐玉露抚摸他的头,用漫无边际的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四角的。”他分辩。 “什么颜色的呀?” “自己看。”他喘着气,耳根烧烫,试图以不咸不淡的回答冲淡几近昏迷的快感。 “灰色的?”她在暗中看错了颜色。 “你瞎?这是蓝色的。”他深锁眉头,大概不是不耐烦。 郭发怔忪地盯着,这并不是做爱,只是戏弄,甚至有点像侮辱,一个掌握着他秘密的女人,就这样仅仅用一双手攫住他敏感的要害,仿佛他是一个机械傀儡,而她竟然知晓所有关窍。 齐玉露用力一握,郭发吃痛地昂起头,柔软的褶皱被褪去,潮湿的顶端翻出来,她用指甲轻灵摩挲:“你没有割……吗?” “你不知道吗?中原街的野孩子不割包皮。”像是宣言,又像是乞怜。郭发要保持口齿清晰,这样才能看起来不像一个悲哀的处男,才不会在她面前落败,即便他已经溃不成军了。 齐玉露吐蛇信一样舔舐他的耳廓,有章法,有顿挫,不一会儿,郭发的那根特殊神经被刺激,腰眼开始酥麻,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无助:“不要……” 他像将融未融的雪糕,湿淋淋,黏糊糊,齐玉露摊开手掌,凑到他面前:“你看,你流了好多好多水呢。” 接着,趁他惶惑的空当,钳紧他的下巴,把手凑到他的齿间:“尝尝什么味道?” 郭发的嘴表示禁止入内,却被她修长柔软的手指轻易解开;“……鱼的味道……” 他不自觉地吻她的手,这个把他推进欲望波涛的器官,沾染着他浓稠体液的气味,让他厌弃又迷醉。 电光般飞快地一吻之后,郭发不敢再看她。他允许自己失控一次,仅此一次。 AutumnFever(二) ——“希望这雨永远淋漓不停,世界灌满酣畅的积水,淹没所有悲欢,如同陷入末日。” 倏忽之间,蓄谋已久的雨来临,窗子毕毕剥剥地发响,坠满豆大的水珠,像是人在出汗,屋子里郁热,像桑拿房。 郭发深锁眉头,半眯着眼睛,勉力强撑着拄起手臂:“下雨了?” “我的花!”齐玉露跳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踉跄着一盆盆救花,残腿脚下一滑,结结实实跌坐在地上,“帮我!” 天公如此作美!郭发如有神助,他终于不用再被玩弄了!于是腾地站起来。 盛花的泥红色瓦盆沉重不已,郭发一手一盆也有些吃劲儿,他卖力地向屋里搬送,嘟嘟囔囔地抱怨:“养这么多盆儿一样的,什么毛病这是。” “快点!干完给你工钱!”齐玉露帮他抵着门,说风凉话之余,还不忘指挥着他落盆的位置,“这边这边,二十盆,摆成方阵,轻点儿!” 终于只剩最后一盆的时候,齐玉露和郭发同时奔过去,两个人额碰额,撞车似地顶在一起,郭发吃痛地扭过头,天色深沉,雨幕背后,一大片橘色和蓝色静静交织,不禁咕哝道:“蓝调时刻。” “孺子可教也。”齐玉露浅笑着凑上去,以自己的鼻尖抵住他的,两种鼻息之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蜜香,他们的身体形成一个遮蔽伞,将身下的花护住。 郭发闭上眼睛,没有动作,雨水从下巴滴沥,直落在花土上,她没有吻过来,而是在雨水的冲刷中勉力睁大圆圆的眼,一寸一寸抚摸着他的刀疤。 一种奇妙的感觉蔓延开来,冥冥之中,郭发似有所待。 齐玉露倏忽间站起身来,在雨幕中手舞足蹈,:“郭发,咱俩跳舞吧!” 郭发累得腰酸背痛,惘然地半站起身,两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你疯了?” 她以那条好腿为轴,轻轻地旋转起来,裙摆流云般舒卷,她那么瘦,那么薄,整个人像风荷般迎雨飘摇;雨幕被晚照映得璀璨生辉,形成一袭华丽的珠箔,她在其中穿梭来去,圆眼熠熠,蛾眉淡然,笑靥,清醒又任性,又像一只自在的鱼在水里游弋。 齐玉露淡淡地乜斜他一眼,自顾自唱起来:“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郭发怔住,心弦上的一寸被弹击,这是他出狱以后每晚都要单曲循环的,可以说,伍佰的歌就是他的精神鸦片,宛如二踢脚的引线被被点燃了,蹭地一下飞离地面,腾空跃动,爆裂有声,他闭上眼睛,一手攥拳,如同虚握麦克风:“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让人好不疼爱,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的踩,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齐玉露好像是忘了词,轻吟浅唱,别有另一种韵味:“哒哒哒……泛滥河水将我冲向你的心头,不停流,啊……” 郭发不自禁睁开眼,阳台地面的失修低洼处,积满了清澈的雨水,齐玉露提着裙摆,脚板戏水,啪嗒啪嗒地打着节拍,透着十足的孩子气。 郭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十年以来,他靠混沌的想象过活,早已难辨真假,他甚至怀疑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春梦,他真希望她是个简单的相亲对象,也真希望,他是一个清白无罪的男人。 只可惜,她是堕落的天使,他却不是救苦的骑士。 门窗之外,天边扑面而来,四下里,没有半个人影,四楼不算高,但是足可以俯瞰旷野全景。在那偏北更遥远的地方,铺设着漫长的铁轨,承载绿皮火车,驶向无穷远方。齐玉露昂起头,衣衫全然湿透,她张开双臂,仿佛拥抱了整个世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郭发也把两手放在嘴边,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雨水洗涤掉身上的热汗,他感到透彻心扉的爽快。 回声强烈地荡漾,哀转久绝,她和他的声音融在一起,共同消失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 齐玉露摇摆着残疾的躯体,眼前的人与景都变成了手摇镜头里的画面,一帧一帧抽离,令人眩晕迷醉。 她希望这雨永远淋漓不停,世界灌满酣畅的积水,淹没所有悲欢,如同陷入末日,因此,她和他共同划船离去,纵情私奔,把往事丢在身后,永不复返。 “喂!你说你是不是疯子?!”郭发掬起一捧水泼洒在她身上。 齐玉露避之不及,一边尖叫,一边摇头,发丝旋卷摇曳,更显癫狂。 雨势愈演愈烈,好像没有停的意思,凉意渐生,旧日的伤疤开始发痒刺痛,郭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灼热,大概是要发烧了。 “你说,疯这玩意儿是不是传染啊?”他喃喃道。 齐玉露扑过来,一头扎进郭发的怀里,他茫然地承受,不懂回抱,空悬双臂,她踮起脚尖,偏过头,小心翼翼靠上他宽阔的肩头,他在风雨中那么稳,身上热烘烘的,像是一个壁炉。 这场大雨之后,整个东北便要迎来萧瑟的秋天。 \\ 这一夜,郭发睡得很沉,奇迹般地没有梦魇,清晨,才被簌簌的翻书声吵醒,他愣怔地睁开眼,全身上下,只有裤裆的拉链是虚掩的,腰酸背痛地坐起来,惺忪的眼上蒙着处子被夺走童贞的失落和惘然。 齐玉露坐在床另一边,鼻梁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手端书,静静翻阅,闻声低眸一瞥:“你怎么?摸摸你就这副样子了?” 郭发有些恍惚,戴着眼镜的她像是另一个人,冷峻而儒雅:“你看起来像我小学老师。” “嗯?我那么老吗?”齐玉露扶了扶眼镜,目光仍然不离书页,“好像真比你大一岁。” “等十号我给你送康乃馨,”郭发望向窗外,阳光灿烂,那些靛蓝色的恶毒之花已经被尽数搬了出去,摆得那般整齐,朵朵尽情盛放,“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搬的?挺有劲儿啊,小瘸子。” “我死活睡不着,”齐玉露话锋一转,“老是想到那个脑袋上有血窟窿的男人,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真的应该报警?” 郭发不以为意:“还是那句话,多管闲事死得快。” 齐玉露皱着眉:“我后半夜越想,越觉得他有点眼熟,”说着,她打着赤脚走到书架前,从一个牛皮笔记本里掏出张寸照:“你看,这个人。” 郭发接过来,那是个清瘦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应该与他们是同龄人,眉目英朗,带着浅浅的笑,留着伍佰那样的长发,这种装扮,在县城人眼里是不伦不类的边缘人,在相亲市场上,只能靠边站:“这不就是昨天那个人吗?” “他以前和我相过亲。” 郭发思路清奇:“你没看上他?怕他太招风了?” “不是,他说我长得像个没长成的小孩儿。” 郭发打量她:“小孩子天真无邪,你是一肚子坏水儿。” 齐玉露摸了摸胸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还说,我的身材就和咱们县的名字一样。” 郭发捂着肚子爆笑:“这小子是因为嘴损才被揍成那样的吧?” “不知道,我眼皮老是跳。” 郭发拄着手臂侧躺,清了清嗓子,他不会忘了来这里的最初目的:“大姐,你这下能告诉我杜楚楚的事儿了吧?” “还不行,”齐玉露淡淡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真烦你,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郭发捶床而起,光着脚板满地找鞋。 “好,那就穿好衣服再见吧。”齐玉露枕着手臂,挥了挥手。 郭发穿上外套,狠狠地关门以前,撂下没出息的狠话:“再什么见?永别……” 门没关紧,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肃穆清脆。 “你好,郭发是吧?”极力收敛的东北口音。 “咋?又要把我抓走。”郭发的声音发闷。 “有群众举报说,你在公共场所携带凶器,疑似致人重伤,跟我们走一趟吧。” 齐玉露攥紧书页,屏气凝神,腾地站起来起来,听着郭发和那群警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里,才赶紧关门反锁。她神情凝重,折回客厅,迅速拨了一通电话:“喂,小武,我上次交代的你的事儿,准备好了吗?” AutumnFever(三) 学校厕所的窗户总是朝向西方,有时借口解手,翘课很久趴在窗外,可以完全忍受那种骚臭味道,只为了看日落。日落是一个十分令人伤感的过程,天边的灿烂逝去,在壮烈的血色中归向沉寂与黑暗,我总是想起生命,因为大家总喜欢用日薄西山、夕阳西下这样的词代指人们的死亡,人的命是很脆弱的,有时候,一根木根轻敲后脑勺,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又有时候,一跃而下,便会血肉横飞。昨天,我遇见一个女孩儿,深冬的夜晚里,她说自己迷了路,想来这废弃的教堂里取暖避风,她很诧异还有人在,我邀请她进我临时搭设的小窝棚里来,我很腼腆,但是已经足够展现了热情。她很爱笑,不停地说话,即使我给不了什么精彩的回答。后来,她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四个小孩子,就站在曾经的大教堂前。那时候红顶教堂的外观不像如今这样破落,完全称的上金碧辉煌,简直是太平县的标志建筑,每个生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张留影。那是两男两女,她说他们就是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我给她一杯热水,她一边喝,一边讲年少时的故事,像是喝醉了似的。后来,我鼓起勇气问她多大,她说她才22岁。明明还这么年轻,就回忆年少,当时的我想不太明白缘由。直到三个小时以后,我看见她的尸体横陈在教堂外的沥青公路上。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小酒窝,长睫毛,就连死,上帝也安排得那么体面。我隔着教堂的彩绘玫瑰玻璃向她画十字,还说不停地阿门,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她的发卡飞到很远的草丛里,白天,我捡起来揣在兜里,有些胆战,总觉得是在偷东西。父亲冲干净了街面上的血迹,后来几场大雪后,更加无痕,好像她从来没来过,我那天只是做了一个梦。 ——1995年12月19日齐玉露随笔 城南,失修的废弃红顶大教堂,玻璃花窗上泄下斑斓的光,细细看去,已经碎了,是被硬拼凑起来,花茎和叶片都对不大上。 齐玉露敲了很久的门,才被放进来:“你怎么把门关这么严?” “必须得关,晚上我还得闹点鬼,不然老有那烂屁股的来拉野史。”疤脸的少年将她向光亮处引去。 这荒废已久的所在已被他据守数月,里面疏旷,在十字架的下方,有一个铺盖卷是他的床,堆满了脏兮兮的玩具,像是要弥补童心一样,有点病态,有点恐怖。 齐玉露四下里望望,这里空旷至极,说话都有回声:‘这些天,你就住在这儿?不害怕?’ “这有啥怕的,”潘小武摆弄自己的烟灰色翻盖手机,是抢来的,他骗她是在垃圾厂捡的,“可好了,不用房租,喝水就到玻璃河子那儿抬,想吃野味可以进山打,想吃点熟食就去墓地顺,天高皇帝远的,得劲儿,你不知道,这就是风水宝地。” 齐玉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喘不上起来,此处虽大,但总觉得幽闭:“那就好,东西你找到了吗?” 潘小武从枕头下拿出一枚金色的蝴蝶发夹,扔给她:“是这个吗?” 齐玉露舒了口气,妥帖地收在挎包里:“我以为被我弄丢了,真好,还在。” “你啊,就喜欢找这些老物件儿,”潘晓武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样,姐?身体啥的,好吗?” “活着,死不了。”齐玉露撇着残腿,在弟弟面前,她没有那么自卑,“我嘱咐你件事,一定要听我话,别再打郭发的主意!” “我没打呀!”潘晓武辩道。 “上次在玻璃河,你不是要拿你的弹弓打他么?” “我那是打鸟的,再说,你跟踪我啊?”潘晓武脸烧得通红,这代表他的气不小。 齐玉露低下头,赧然道:“我不想你干傻事儿。”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铝盒,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白银色的光。 潘小武愤愤地接过,猛地打开,扑面而来的诱人香气,是水灵灵、热腾腾的酸菜馅儿饺子,底部,还贴心地倒满了蒜酱,小武喉咙一滚:“还得是我姐,疼我。” 他把铝盒盖儿放在盒子下方,忽瞥见上面的钢印——第六化工厂,心头一凛:“你还留着这老破盒子呢?真念旧。” “要是没有下岗潮,你是不是就是厂子里的工人了?”齐玉露有些恍惚。 潘小武不屑地嗤了一声,心里坠坠地痛:“工人?工人哪有当流浪汉好?” “小武,姐今天来,还想跟你说件事儿。”齐玉露绞着手,“最近城里又闹刨锛儿队了,好几个人走夜路被偷袭,这都是有姓名头脸的,而很多人不知道死在哪儿了,你也要小心,姐惦记你。” 潘小武鼓着腮,一块饺子怎么也咽不下去:“姐,我知道你惦记我,你也照顾好自己,那个郭发……” 齐玉露坚决地说:“我说了,郭发的事儿和你没有关系。” “他是个狠人,十年前,就一根台球杆,我这脸就废了,你一个瘸子,还是女的,他对你动手动脚没有?” 齐玉露抬手看了看表:“盒子留给你,随时联系,我先走了。” “喂!”潘晓武叫住她,“齐东野那老家伙咋样了?” “他最近不在家,他那个朋友老徐消失了,他回省城,告诉徐婶儿一趟。” 潘晓武狼吞虎咽地吃完饺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枚缴获的照片,他倚在十字架上,肚腹饱撑,可内心失落,她想告诉姐姐,这个人有点像他妈妈,为什么每一次,她总是走得那么匆忙? \\ 县公安局就在铁路职工子弟小学附近,离解放书局不到一百米齐玉露下了电车,在警局门口等郭发。 “郭发?太有名了,那小子每年都要在狱里闹一次自杀,结果每一次都命大得死不成。” “阎王爷都厌恶啊,这人得多凶煞!” 她听见几个警察的闲聊,不一会儿,做完了笔录的郭发走出来,看见齐玉露,一脸诧异:“你来干啥?堵我?” “没啥事儿吧?”齐玉露反问。 “没事儿,我不在乎再进去蹲几年。”郭发苦笑。 她兴致勃勃地邀请:“一起去吃早饭,对面街四通饺子馆。” ”气饱了,不吃。”郭发直摇头。 “走吧,那儿的锅包肉最好吃,特别地道。”齐玉露近乎央求。 “我要去上班。”郭发不为所动。 “这才不到七点,吃完再去呗,吃完我也去上班了。” “不。” 齐玉露从挎包里拿出那枚金色蝴蝶发卡:“走,我告诉你杜楚楚的事情。” 那旧物被郭发握在手里,神魂皆随齐玉露而去:“操,我去还不行吗?” AutumnFever(四) ——“那时候郭发的脸上,只有青春痘,还没有刀疤。” 浇了橙汁儿的锅包肉入口甜腻酥脆,是老板董四通的独家秘方,郭发连吃了两碗米饭,齐玉露如鸟般浅啄,静静地看他大快朵颐,接下来要讲的,是一个残忍的故事,她不忍破坏他的胃口,毕竟人活在世,饱餐一顿,怎么说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慢点吃,不急。” 郭发很快吃完,擦了擦嘴上的油光:“说吧。” “杜建树和万碧霞,你师父,你师母,告诉你杜楚楚是得急性肺炎死的,对吗?” “对。” “杜楚楚是跳楼死的,就在城南边的红顶大教堂,警察当晚就把尸体拖走了,发卡,是她落在草丛里的。” “跳楼?” “对的,他的父母应该把这件事的消息隔绝了,知道的人很少很少。” 郭发不是个木讷的人:“你捡到的?可你不是这几年才来太平的吗?她是1995年死的呀。” “我有个弟弟,被送养到太平,我隔段儿时间回来看他,95年我来给他送学费,没有地方住,就住在那个教堂里落脚。” 齐玉露递给他那张四人合照,锯齿的边缘,有些泛黄——依次排开四张稚嫩的脸,曹微、白康宏、杜楚楚、郭发,他们穿着厚重的冬装嬉闹,作为背景的大教堂是那么高大璀璨。 那时候郭发的脸上,只有青春痘,还没有刀疤;曹微还不知道白康宏的心意;而杜楚楚,也没有想过去死。 郭发把照片推到一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又夹起一块锅包肉,茫然地嚼着:“死玩意儿,非挑在这个地方死,有病。” “你们是男女朋友吗?”齐玉露忍不住问。 “不是,我们四个是发小,拜了把子的发小。”郭发如实回答。 “那天晚上,她到教堂里避风,和我碰见了,她挺高兴的,一点看不出要寻死,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她告诉我你想当水手,把水手两个字刻在课桌上,你很会游泳,冬天的时候还能冬泳,我想,她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吧?” “没有用了,人死都死了。”郭发打了个嗝,把锅包肉吃了个干净,连胡萝卜丝都一一挑走。 “还有很多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你想听吗?”齐玉露说。 郭发低头在身上找烟:“不听了。” 齐玉露继续说:“我后来相亲的时候看见你的照片,才发现是你,后来打听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我想我们很有缘分的。” 他摸遍全身,找不到打火机:“好,谢谢你告诉我。” “我觉得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爱你了,可能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齐玉露目光灼灼,“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和你做朋友吗?” 郭发不置可否,从兜里掏出钱,放在盘子下,站起身离开:“我去上班了。” 齐玉露从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追上他,险些没有站稳,郭发一把把人扶住,齐玉露笑着,他的手很大很有力,让她有点吃痛,她坚持给他点火:“你答应了吗?” “不答应,别靠近我,你看看杜楚楚,她是什么下场?省省吧,齐玉露,你过好你自己。”郭发定定地说,口鼻里长出一口浓烟,全扑在齐玉露脸上。 \\ 这一天,郭发分外沉默,一口气把所有积压的活儿都干完了,晚上,照例来到师父师母家里吃晚饭,他埋头只顾吃,完全不知道太平已经传起了有关他恋情的风言风语。 杜建树心知肚明,可还是小心翼翼:“发啊,你妈这几天怎么样?” 郭发挠了挠刀疤:“挺好,在家养鱼浇花的。” 万碧霞嘬了嘬筷子:‘钱什么的,你得攒着,你这年纪,得考虑结婚了,你现在有了这个房,再有点存款,娶个姑娘没有问题的。’ 郭发哼哼哈哈地答应,点头如捣蒜,不知不觉吃了好几碗饭。 杜建树笑着说:“上回是小齐给你打电话吧?说明这孩子心里有你呀。” “你去了,说明你也心里有她啊!”万碧霞和他一唱一和,企图打探一点郭发内心深处的秘密。 郭发终于按捺不住,手掌拍桌:“师父!师母!够了!” 二老愕然。 “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 “你怎么不配了!我和你师父都知道你是好孩子!”杜建树高声说。 “要不是我!楚儿不会卷进那事儿。”郭发的心口撕裂似地,一动弹,就能流出血来。 杜建树呼吸一滞。 郭发站起身来,掀开墙上杜楚楚的遗照,一刹那,白纱飘飘零落:“你们俩别骗我了!她受不了了!她是自己要死的!” 杜建树低声说:“小楚儿就是得肺炎呀,你这孩子哪儿听的!” 万碧霞怔住:“不管她怎么死的!她的遗愿是希望我们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她说你是一个苦命的人,苦命人就是要照顾苦命人的。”转瞬间,泫然欲泣。 郭发再也法忍受,摔门离去,震耳欲聋的回响之中,万碧霞与杜建树一齐看向那重见天日的遗照,杜楚楚嘴边有一个小梨涡,可能是随姥姥,她那么笑着,非常灿烂,宛然若生。 \\ 郭发一步三格快速下楼,迫切想要摆脱身后这恼人的氛围,可不只怎么的,还是在楼梯口刹住了闸,在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壁上,他一眼看见那几个字——郭发是大傻逼,最后两个错别字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心。 “你才是傻逼。”他自言自语,长舒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镇痛,从兜里掏出照片和发夹,付之一炬。 火光明灭,焦糊刺鼻,他把烟头捻灭在杜楚楚当年的字迹上,拳头狠狠捶墙:“你个傻逼!为什么想不开!为啥不等我出来!” 泪水忽然决堤,迟来的痛苦更加强烈,郭发蹲下来,头抵在墙角,将中午吃下去的锅包肉吐了个精光。 倒带人生(零) 2000年 9月9日 阴 喜欢听歌,但最近听不起了,于是到地下音像厅里买盗版磁带,特别便宜,一盘儿才三块,打包的话就更划算,我总像老人抢菜市场一样扫荡那里,每次一买就是一筐。里面的歌曲种类很多,摇滚,民谣,钢琴名曲,内地最多,港台次之,有时候甚至有外国的,我英文不及格,很多根本听不懂,不过光听旋律也很享受。我发现许多歌手喜欢把“的”唱成“地“”,还发现王靖雯的嗓子有点像小红莓乐队的主唱。最喜欢的歌手是关淑怡,缱绻迷幻的粤语,透着一点阴冷的色气。父亲还专门腾出一个柜子,给我不计其数的磁带安身。我有一台很旧的CD机,是1996年生日小武送给我的,他说是在垃圾场里淘来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从小喜欢偷偷摸摸,可家里那时候根本不缺钱,甚至可以收相当富裕,他和我说,他每天不偷难受,我叫他改,后来真的改了,发誓只有一种特殊情况,特殊情况下,只为了我偷。当时我狠狠揪扯他的耳朵教训他,但心里很受感动。那银漆斑驳的老物件被他简单修理以后,竟然和新的没差别。在物质方面,我很容易满足,向他坦言,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恐怕以后也没有能超越的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向我打包票每一年都会送我礼物,争取一年比一年好。我笑了笑,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几年了,用一个巴掌数,都没必要了。小武的数学不好,可是他已经猜出了那稀少的数字,犹豫地比划着指头。我干脆告诉他,三十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槛儿。如果继续治疗,九成的机会能迈过去,但我从来都是一个不相信奇迹的胆小鬼,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把自己做成标本,高悬起来,用幻想构成透明隔绝的玻璃,再也不去医院,小病也不去,被狗咬了就忍着,犯病了也不吃止痛药。我之所以不瞒他,是因为曾经答应过他一件事——一切事情结束以后,一起离开太平,离开东北,坐上那遥远的列车,到温暖的南方去,把所有的不堪都抛在脑后。我承认这样直白地向一个懵懂少年预告死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日后当我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在半空,他又该去哪里找我呢?小武缓了很久,说骗人是小狗,姐,你肯定骗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我递给他我的诊断书。我告诉他我要把我剩下的积蓄用来火化,剩下的留给他,请他务必把我的骨灰洒在大海里,洒的时候,别忘了用这cd 机放我最喜欢的歌儿。不知怎么把他逗笑了,他说为什么不把钱留给齐东野,我说他肯定活不过我的,我们都活不久了,可是他更老一些。他想了很久,又说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我说离我们最近的大海应该在大连。那是我看见他爱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那么悲戚的神色,他背过身去,偷偷撩起衣襟抹了抹眼泪。我生命中的几个男人,都是这么深沉腼腆,守着坚硬如碑的尊严,把悲伤都藏在心底。郭发出狱以后,我又买了许多伍佰的磁带,每一首都烂熟于心。听久了发现last dance可以替代深夜港湾,成为我最喜欢的歌曲。深夜疼痛难忍,无法入眠的时候,听着这些歌曲,常常觉得生命怎么会这样美好,同时又那么残忍,让我有什么办法?命运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我出人世。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尽力随我的心来,完成我的爱,完成我的恨。不留遗憾,就是我对人生的道别。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能够回到过去,就像cd机那样随意倒带,我将会在十九年前的那个下午,冲出教堂的门,向那个被鞭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儿打声招呼。哈喽!你好,我叫潘静深,你呢?如果可以倒带我的人生之歌,我还要阻止那一趟去往太平的长途汽车,那样爸爸就不会离开我和妈妈,就不会来到太平。他也许就不会死了,那样的话,妈妈也不会病倒,但是如果这样,我又怎么和小武相遇呢?所以说,时光倒流是很扯淡的事情,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会因此大不相同。我已经忘了爸爸的样子,我叫他爸爸是为了区分他和齐东野,但是我常常感到齐东野才是真正爱我的人。我常常分不清爱与恨,就像小的时候常常分不清醋和酱油。爸爸是个老师,对小孩子的智力发育很关注,一度以为我是个智障。明天是教师节了,我会摘下一些矢车菊,和小武一起给他献花,这是每年的礼节,今年也不能马虎。另,郭发始终没有见我,而我也不打算紧追。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如果说非要有一个遗书,就拿这一篇当好了。 倒带人生(一) 郭发几乎每天都做梦,这是他萧索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大多数醒来就忘了,少数可以回味一整天,特别是美好的,不小心断了,就使劲儿接上,即便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在和齐玉露断联的这段日子里,他总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好像是回忆,但又不太真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他也不得而知。 午休的郭发回到家里,见余祖芬仍然没回来,简单地收拾了房间,便歪在船上睡着了,梦中没有血腥,安安静静,不确定是否是美梦,但至少不是噩梦——阳光普照的教堂里头,一群唱诗班的女孩子排排站,她们的辫发齐整,后颈光洁,衣袍和鞋履都是一片雪白,景象像是来自天堂。 黑袍的神父弹着轻快的钢琴曲,很是自得,女孩儿们的吟唱此起彼伏,像是云雀齐鸣,他瑟缩地站在门缝后窥伺,臀腿处火辣辣地阵痛,忽看见一个女孩竟然转过头来,就那么偷偷朝自己的方向奔来,一路弓着腰,跛着足,站定在门口,从兜里拿出一颗巧克力糖。 教堂外面常常有流浪的孩子,他也是吗?男孩儿鼻青脸肿,衣袖肮脏,透着打铁一般的黑色光泽,女孩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朝他笑。 歌声悠扬回荡,伴随无形的圣光遁入教堂外的原野和千家万户之中去,郭发的灵魂像是被洗涤了,突然很厌弃自己,他低下头,发现没有影子,原来他只是一缕游魂? “可以跟那个黑衣服老头儿忏悔吗?”他听说教堂里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倾诉罪恶,发问就能被解惑,他很想问问上帝,是不是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罪恶,所以就算最亲的父母也会把自己的孩子往死里鞭打。 他攥着糖块儿,都快要化了,怎么也不敢进去,一道门的距离,如同阴阳两隔。 “不可以,这里是基督教堂,你说的是天主教,太平没有天主教堂。”女孩笑着说道。 郭发转身离开,教堂外阴冷晦暗,好像太阳来自里面。他再一睁开眼,晨光照耀着齐玉露的脸:“黑色丝巾……风中飘满寂寞,荡入这港湾,随霓虹千盏风里我独站,远望渡轮随浪去,身边呼呼北风,已经不感到冷……” 齐玉露注意到郭发的目光,立马闭上了嘴,郭发看她:“行啊,你还是有两下子。” 齐玉露的手攀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享受这抚摸,却被撕下伤口上的痂痕,郭发彻底醒过来,竟然是梦中梦。老人说,这样的梦要赶快醒过来,不然会死在睡梦中。 他起床喝了一缸子凉水,剩下的底用来浇花,洋桔梗果然不娇气,即便养护得极不规律,花叶也硬挺,金黄的花瓣随风轻晃,像是染上了阳光的颜色。 郭发看着窗外,天空阴沉着一张脸,终于感到大梦初醒,像是倒带的CD机又被拨回了原来的轨迹。 堕落天使(一) 静静旅社,将黑的天色之中,粉红的灯牌还没完全亮起来。郭发戴顶帽子走进去,直奔柜台,里面卧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叼着牙签,从上到下打量他,就是看不清他的脸。 “有房间吗?” “有。” “我没带身份证。” “有按摩的吗?”郭发忍住磕巴,问了出来。 “这个点儿,不安全,得加钱。”男人一笑,从下面递给他一个花名单。 郭发点了点末尾艺名叫阿媚的女人:“让她快点,我赶时间。” “第一回来吧?” 郭发不说话,扔出远多的钱,上了楼。空冷的旅社里,光线幽暗,不久一会儿,高跟鞋的踢踏声逼近,虚掩的门后进来一个女人。郭发捻灭烟头,转过身来。 女人脱掉短皮衣,露出豹纹紧身短裙,腿上穿着红色丝袜,她扬起粉面朝他微笑,他心里一紧,不是余祖芬的脸。 郭发冷声说:“余祖芬呢?” 女人脱掉了高跟鞋,缓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芬姐不在,我是小芳。” “余祖芬去哪儿了?” 女人坐在床沿:“你是她儿子郭发吧?” “余祖芬去哪儿了?”郭发像一台重复机器,空洞又愤怒。 女人放松下来,声音也粗了些,走近他:“一瞅这张脸我就知道是你,你记不记得我?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郭发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有任何印象,侧过身躲避她的抚摸:“告诉我,余祖芬,去哪儿了,要不然我就整死你。” 女人惧又不惧,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细支红山茶,用艳红色的指甲尖托起,有一种妖异的美:“你妈上次把一个客人的下面给踢坏了,那人要你妈赔钱,赔两万。” 郭发瞳孔一缩:“为啥?” “那个男的说你的坏话,说你是狗日的杂种,说你妈是母狗。”女人轻笑着说。 “我妈人呢?” “你妈去省城躲几天。” 郭发紧锁眉头,四周的空气是那么凛冽,让他鼻尖冰凉,连呼吸都能顷刻成霜。秋天真是到了。 “放心吧,那个男的找不上你,他没那个胆子。” “你有我妈电话吗?” “那没有。” 女人穿上衣服,吧唧吧唧地嚼口香糖:“以后别这么没礼貌,叫我芳姨。” 郭发白了她一眼,逃去如飞,把帽子仍在半空,夜色浓黑,照得一脸黢黑,他哭得无声而狰狞,显得一口牙格外雪白,五分钟以后,眼泪不再流,悲伤却没有停止,他鬼使神差地向解放书局的方向走去。 \\ 这几天柳山亭去省城儿子家,店都交给齐玉露,她得了自由,拿来自己的CD机,日日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每天在店里呆到很晚,读一些喜欢的书。 天色将晚,放着日语歌,是九一年日本电影《血疑》的片头曲,齐玉露只会唱中间的一句:阿里嘎多,阿那达。她跟着瞎哼哼,紧张地计算着账目,生怕晚上柳山亭来电的时候自己磕巴。 “你好!”一个穿着栗色外套的长发男人走了进来,脸上缠着醒目的雪白色绷带,齐玉露认出他就是那个当初和她相亲、并且那一日脸上带着血窟窿的奇怪男人。 她记得他的名字叫崔海潮,还是省城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人呆板,好像在玩什么音乐,现在是无业游民。 “やまぐち ももえ?山口百惠小姐的衷心感谢你?很老的歌了,我喜欢,你很有品味呐。”崔海潮手盖在那破旧的CD机上。 齐玉露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平静而礼貌地说:“先生,你买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崔海潮弯腰,歪过头打量齐玉露鸭舌帽下的脸,“我是崔海潮,你叫齐玉露对吧,我们以前相过亲,前几天我受了伤,是你帮了我。你忘了?” 齐玉露故作惶惑地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呢?我感觉我这脑袋恢复得不错呀,不能是认错人。” 齐玉露低下头不语。 “我今天是来感谢你的,你几点下班呢?”崔海潮热情地说。 “可以把手拿开吗?”齐玉露淡淡地瞥他一眼,继续哼歌。 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崔海潮打破沉默:“我是外语系的,日语专业,你还记得吧?” “这首歌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衷心感谢你,感谢你我的爱人,我了解你的痛苦,我哀求你从今以后,让我消失在回忆里,希望你会爱惜自己,找到你的心上人……” 齐玉露的余光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蓝色制服,白色手套,是郭发站在门口,她揉了揉眼睛,人却忽然转了身离开,她争分夺秒从柜台爬出来:“郭发!怎么又走了?” “我等你!小齐!”崔海潮愣在原地等候,竟然也开始跟唱起来,是用蹩脚的日语。 “郭发,是你吗?!”齐玉露边追边喊。 郭发不说话,走得更快。 “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儿?” 郭发只想快步逃离,忽听见齐玉露跌倒在地。真笨,这娘们儿真笨。 “喂!好歹说句话,回头呀!”齐玉露摔了大马趴,军绿色的围裙上沾满了泥土。 郭发停下脚步,双手插兜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回头。 对面小学的下课铃声轰隆隆响起,悦耳又急促,蓝调时刻稍纵即逝,天地间昏暗不明。 “算了,我得回去了,店里没人不行。”齐玉露带着哭腔。 郭发转过身来,她的腿那么软,竟然那样撇在地上,凑近了,他惊奇地看着,慢慢拉她起来:“你什么毛病?” 堕落天使(二) 齐玉露扶着他的肩膀勉强站稳,抿了抿发丝,看向他哭过的脸:“你眼睛咋这么红?” “操!我红眼个屁!”郭发的颧骨上也忽地染上红色。 齐玉露忽然察觉出了什么:“哦!你说店里那个男的吗?他就是那天那个头顶血窟窿的那个人。” “跟我有鸡毛关系。”郭发又要走。 “喂!我走不动啊。”齐玉露摇摇晃晃地把人叫住。 “咋的,你还讹上我了?”郭发没松手。 “小齐!”忽然,崔海潮甩着长发从书局里追了出来 小齐?真他妈的恶心。郭发注视此货靠近,半眯的眼睛里酿着森寒的敌意。 崔海潮看见郭发,触目是骇人的刀疤,他下意识往后一退,齐玉露忙不迭介绍,声音低低的,紧紧的,手上动作僵硬:“小崔,这个是我朋友郭发,他上次对你没有恶意的。” 郭发被她轻轻地推搡着,还是木头人一样屹立,双唇紧闭,挤不出一句寒暄。 崔海潮挠了挠头:“你就是郭发?” “是,咋?”郭发不屑地说,“你上次举报我?说我打你了?” “不不不是,我都没报警,不是我。”崔海潮诚恳地否认了。 郭发瞧出他的老实来:“你是让谁揍成那熊样儿啊?”遂点燃一支烟,浓烈的烟气呛得对面的崔海潮直咳嗽。 “咳咳,这个嘛,说来话长了,我们改日再说。” “以后别那么窝囊,还到书架后面藏着,让人小姑娘给你撑腰,啥德行。”郭发嘴下不留情,脸上却挂着笑。 崔海潮讪讪地一笑:“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今天就是要来感谢一下小齐的。” 郭发在掌中掐灭烟,对着齐玉露的侧脸吹气儿:“小小大大的,好好感谢吧,我走了。” 崔海潮看着齐玉露裤腿和围裙上的淤泥:“你这是?” “刚才摔了一跤,有点麻。” “对对对,我记得你腿脚不好,我来扶你……”崔海潮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齐玉露连忙回绝。 “就让我来吧!女同志!”崔海潮的语气像个过分礼貌的日本人。 “你俩拉大锯呢?真磨唧!”郭发扭头转回来,一把将齐玉露抱起来,她很轻,像是没重量,一双手捏着他的帆布衣领,郭发猛地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这双手对他干出那种羞耻的事情,黏腻的指掌上尽染自己的体液,他有些恍惚,她脸有点红,驯顺,和那一日判若两人。 “你真是齐玉露吗?” “怎么?几日不见,恍如隔世吗?”齐玉露挎着他的脖颈,眼底暗涌隐隐的欲流。 郭发这回相信了,她真会装。 崔海潮愣了一会儿,跟在两人身后:“郭大哥好力气!” “今年高寿啊,就叫我哥?”郭发调笑他。 “三十二。” “我二十七。” 崔海潮连忙窘迫地改口:“那……那郭老弟力气好。” 齐玉露在郭发怀里笑,又低声说:“我衣服脏,把衣服蹭埋汰了,晚上脱了我给你洗吧。” “别犯病,少操心。”郭发把怀里的人炒菜一样颠了一下,他听见她发出细小的惊呼,像是甜腻的猫叫。 \\ 晚上六点半,毛姐杀猪菜馆里一片鼎沸,酸菜的香气足能洋溢到百里之外去,人人都扯着嗓子喊叫,好像在比赛,。齐玉露、郭发、崔海潮三个人围坐在一桌,桌上的热气让他们都脱下外套,包间里不太隔音,依稀能听见隔壁嚣张的划拳声。 “今天呢,不为别的,我来感谢两位对我那天的帮助。”崔海潮举杯,杯里是高粱白酒。 郭发自顾自一饮而尽:“别谢我,我没把你踹死算你命大。” 齐玉露连忙打圆场,主动与崔海潮碰杯:“没事,这是缘分,还有你受伤了,不要喝太多。” 真他妈的体贴啊,齐玉露你可真是阅人无数。郭发颓废地佝偻着腰,瘫坐在椅子上,杀猪菜的腾腾热气让他眼前一片朦胧,听齐玉露和崔海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齐你在解放书局干了几年了?” “不到两年,你还在搞音乐吗?” 崔海潮摸了摸鼻子;“嗐,瞎弄弄。” 齐玉露朝他一笑,转头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片,蘸满蒜酱,放进郭发碗里:“别光喝酒。” 这种温馨的感觉冲昏了郭发,他有一种错觉,她好像一个温柔的妻子,那种表情常常在师母的脸上浮现,他曾经觉得杜建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他闷哼一声,动筷子大口吃掉,从前家里不常吃杀猪菜,只有在母亲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有,一锅热腾腾、满当当的酸菜,颤巍软烂的几片点缀,辅以浓稠辛辣的蒜酱,是童年一件极其奢侈的享受。 崔海潮又问:“小齐,你和郭发是怎么认识的呀?” 齐玉露忙回答:“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都是王继红的婚姻介绍所吗?”崔开潮说。 郭发忽然开腔,冷笑着自嘲:“我说这个年纪没点毛病都不能到相亲这种地步。” “那我们可就是三个怪人了!”崔海潮的脸上红得像猴屁股,可能是酒精过敏,“对了,你们知道今天晚上红星溜冰场有个联谊会?就是王继红办的。” 齐玉露有些开心:“溜冰场?那不得有更多的怪人吗?” 崔开潮大笑:“走嘛?咱们这地方也没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点的事情。” 齐玉露侧过头来:“郭发,你今晚……” 郭发猜到她的意思:“我去,为啥不去,不去白不去。” “不,我的腿。”齐玉露低声,摇了摇头。 郭发的心一软:“腿咋了,你不知道城东有个没腿的老头还冬泳呢?我扶你就完了呗。” 崔海潮品味到一丝微妙:“你们俩没居然成吗?” 郭发不置可否,用一个筷子敲了敲碗:“别闲扯屁了,说说吧,那天因为啥挨揍啊?” 崔海潮又嘬了一杯酒:“我呀,那天去天籁琴行买琴谱,看一个口琴挺好,就顺手放兜里了,被追出来的人给揍了,我当时就把琴还他了,那个人不依不饶,抄起一根断了一半的台球杆要剁了我,我管他叫爹磕头都没用,追了我三条街,我没办法就跑到解放书局藏了一会儿,当时我脑袋都昏了,以为郭兄弟,你是哪个追我的人呢!” “你这不是偷吗?”齐玉露问。 “音乐啊,那个口琴那么好,这个县里没有配的上她的,就我配得上,可我没钱,我觉得这不是偷。”崔开潮擦了擦眼角,好像哭了。 “断一半的台球杆?那个男的是不是挺矮挺膀的,头秃,锃亮锃亮的?”郭发眉尾一挑。 “对!对,还有两条大花臂。” “他是新新台球馆的,秃子三,琴行的老板阎小玲,是她老婆。” “啥?”崔海潮摸了摸头上的纱布。 “你惹上硬茬了,这几天尽量别露面了。” “秃子三,有些江湖气啊?”齐玉露呆呆地说。 郭发弹她脑袋一下:“武侠看多了,那老家伙我以前跟他干过,我把他打趴下了,打断了的台球杆我就送他了。” “杀人啦!杀人啦”隔壁的划拳声中,一个尖锐的女声穿墙而来,几欲掀开房顶,三个人面面相觑。 堕落天使(三) 齐玉露看见郭发的耳根狠狠地搐动了两下,紧接着,咔滋一声折断手里的木筷子,箭步冲出门去,衣袖生风。 “发哥!”崔海潮喊道,“干啥去?” 齐玉露稳稳坐着,托着下巴,对崔海潮说:“你知道郭发以前的事儿吧?” “略有耳闻,杀人越货流氓头子,比我这小偷恶劣多了,犯罪分子嘛。”崔海潮撇撇嘴,原来刚才的崇敬都是装的,起身就要去看热闹,“走啊,看看去?” 齐玉露坐在原位上:“不了,我晕血。” “又不一定见血,走啊,我扶你呗!” 齐玉露的瞳孔剧烈地抖动,一抬眼,血丝盈眶:“有郭发在的战场,还能有不见血的吗?” \\ 隔壁的包房里,大门敞开,中央的铁锅上热气蒸腾得老高,透过那白茫茫的雾气,郭发看见桌边几张熟悉的脸——白康宏、秃子三图裕民、阎小玲,曹微则躲在角落里,抱着正在啼哭的白忆楚。 图裕民站在白康宏身后,用那根上了年头的台球杆勒住白康宏的脖子,白康宏被锁着脖子,像坐军姿一样定住,喉咙上下蠕动:“你说谁都行,就是不能说郭发。” 刚才的话中人赫然就在眼前,如此荒谬而诡异的巧合,郭发默默拄着门框,忍俊不禁。 图裕民打了个酒嗝,弓着腰努着劲儿,露出拔了罐儿的后腰和隐隐的股沟:“你他妈的骂我妈啊!我图三儿这辈子没人敢骂我妈呢!” 毛血旺、溜肉段、尖椒干豆腐、凉菜、小鸡炖蘑菇,红红绿绿,一大桌子,像是年夜饭那么丰盛,看来本应是一场和气的晚间聚餐,因为一句关于郭发的玩笑而掀了桌,翻了脸。 寥寥几句狠话,以及白康宏痴痴的眼神,郭发猜出两个人起冲突的原因,但是却不由得纳闷,他们四个是如何搅在一起的?刚才那热烈的划拳声浪,可见他们原本的关系不赖。 “小菜儿整挺硬。”郭发嬉笑着,轻咳一声,这才开了腔。 图裕民转过头,一眼看清来人,额前的肉褶儿腾地展开:“操,你哪儿冒出来的?” “三儿,你胖了,但是你这扁铲脑袋我可忘不了,”郭发笑着跨步进去,自来熟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点燃一支烟,“刚才划拳划得不是挺乐呵么?呜嗷儿喊叫的。” 此时,一个用筷子绾着发髻的女人快步赶过来,红唇艳丽,眉目凌厉,应该是菜馆的老板,刚要说话,就被郭发拦住:“这样,老板,别报警,没啥大事儿,老爷们儿耍酒疯,马上就好。” “小本儿买卖,轻点儿折腾。”老板被他脱口的江湖气说服。 曹微的目光紧盯着他,获救的感激里仍有化不开的敌意,像是带了玻璃碴子,郭发笑着回她一个眼风:“巧了,听见你叫唤,我就过来了。” “没你的事儿,别掺和。”角落里的阎小玲往嘴里送了一粒儿花生米,剜了郭发一眼,她和小时候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挑眉吊梢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人耳朵。 五个已届而立之年的大人在如此尴尬的场面久别重逢,剑拔弩张地梗着脖子,却不由想起年少的岁月,心中幽幽发笑,暗藏着几分不宣于口的柔软和无奈。 “怎么了,同桌儿,现在还爱揪耳朵不?你瞅老图那耳朵,让你揪那老大,肥头大耳的。”郭发望向阎小玲,语调轻松如叙旧。 “你狗日的没死里头?”阎小玲白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 白康宏瞧准了图裕民放松的空当,他是个中等个子,四肢灵巧,顺势从他笨重的臂弯里头钻将出来,抬脚踢掉台球杆,反擒住他两腕,只听哐啷一声,局势扭转,图裕民已经被他顶在身下:“操!”满桌哗然,杯盘狼藉。 白康宏嘴里的叫骂决堤而出:“操你妈!我就操你妈!我他妈的还要操你全家!” 图裕民一头杵在毛血旺里,眼睑里灌进了热汤,怎么也睁不开眼,他不服输地拱了几下,双腿狂蹬不止,白康宏擎受不住,两人扭打起来。 “你俩有病吧!”阎小玲为他们伴着奏,“纯他妈的吃饱撑的。” 台球杆在混乱中被踢了出来,正好飞到了郭发脚下,他捡起来在手里挥舞,不停给白康宏支招:“二白!踢他下三路!” “二白!小心后脑勺!” 曹微从旁轻笑,想到了以前四人同行的岁月,这样的一唱一和的戏码时常发生,十年真快,他们一下子就老掉了。 “就因为你,你还看热闹。”阎小玲用花生粒仍郭发,郭发一闪,手接住,索性扔在嘴里大嚼起来。 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终于在激烈又笨重的厮打中疲惫起来,并排瘫倒在地,大口穿着粗气,肚腹起伏,酒味儿四溢。 “裕民!差不多得了!服个软吧!”阎小玲说道。 曹微也开了口,但明显更凌厉,更不容情:“白康宏!喝点酒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逞什么能耐?孩子在这儿呢,你给我耍!” 白忆楚继续放声大哭,忽然,一瓶健力宝汽水儿跌落,橙色的液体刷拉拉漫过郭发的脚面,他吐出重重烟圈,不紧不慢地撸起袖子:“曹微,带孩子出去!” 地面湿滑,图裕民企图站起身,却脚底拌蒜,摔了个狗吃屎,两人紧接着又抱在一处撕扯,难解难分,阎小玲忍无可忍,作势要去劝架,却被郭发横起台球杆拦住:“你也给我出去!” 郭发不自觉地一回头,忽看见齐玉露站在门口很远的地方,他心里猛地添了分量,她焦迫地绞着手,紧紧接住他的目光,一手抬起,俏皮地朝他敬了礼,郭发抿嘴一笑,睫毛轻轻颤,盯她许久,嘴里对曹微喊:“把门给我带上!” \\ 齐玉露递给哭叫的白忆楚一碗香芋冰淇淋:“吃吧。” 曹微搡了搡白忆楚:“想啥呢,给你你就接着。” 白忆楚看着塑料碗里那温柔梦幻的紫色,吃上一口,必定鲜甜浓郁,这一次,妈妈没有因为蛀牙而阻止她吃冰点,她如蒙恩典,颤巍巍的接过,惊魂未定的眼活泛过来中,立马回归到日常的客套和调皮中去:“谢谢姐姐!你咋知道我最喜欢香芋味儿!” “啥姐姐,阿姨了都。”齐玉露拍了拍白忆楚的肩。 曹微打发走孩子,和她一起在隔壁坐下:“你多大?” “快三十了。”齐玉露局促地扣着桌沿。 “长得挺年轻,我以为郭发这是找了个学生小妹儿呢。”曹微听八卦,直到郭发最近找上了一个瘸腿女人。 齐玉露低下头不说话。 “你们挺好?”曹微又问。 “对,挺好的朋友。” “别不好意思,我最知道郭发了,认真起来,掏心出来给你都行,其实啊,坐过牢的,未必是罪人。” 两个女人漫不经心地说话,其实是共同等候,耳畔时不时传来皮肉相击的闷响,不到十分钟之后,郭发眼角挂彩,架着白康宏出来,阎小玲尖叫着进去,秃子三正倒在鲜红的血泊中! “郭发!我操你妈!”阎小玲跪地惨叫。 “操,你他妈谁都想操!”郭发冷笑着回头,血从眼角滑落,如一滴泪,“你他妈的仔细看看!” “好酒!接着喝!”秃子三吧嗒着嘴,鼾声大起,脑海里醉梦连连,原来是躺在了一地毛血旺的菜汤里。 齐玉露上前,抓住郭发的衣角:“郭发,走吧,我想去溜冰。” 郭发也,把人交给曹微,没有多余的交代,胡乱拿袖往脸上子一抹,转头对齐玉露一笑:“这时候又想溜冰了?刚才怕没?” 齐玉露付之一笑,眼角笑纹如波:“怕?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经历过风风雨雨血腥大场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替他擦血。 “太帅了,发哥,你是真能平事儿,”崔海潮扑上来:“发哥,咱们撤吧,趁乱也不用买单了!” 堕落天使(四) 这几年来,食欲越来越差,每天都在掉秤,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曾经爱吃的零食小吃,比如锅包肉,常常变成无法下咽的蜡块儿。可是,性欲却以一种互补的方式每夜激增。 ——2000.9.12齐玉露随笔 红星室内旱冰场,闪烁一片幽蓝的霓虹,耳畔的音乐震耳欲聋,放着《Brother Louie》,棚顶挂着红姐婚姻介绍所联谊活动的横幅,一屋子无伴的“牛鬼蛇神”凑在一起,像一群游魂一样,来回穿梭,这些人里,最大的可达五十岁,最小的也就三十来岁,无论男女,能看的没几个,歪瓜裂枣,各有各的丑态,其间气味混杂,廉价香烟和香水味儿,更有隐隐的脚臭和汗臭。 郭发吸了吸鼻子,从袖子里抽出那半截台球杆,算是战利品:“诶,打你的凶器是这个吧?” 崔海潮鞋带儿没系好,便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就是这个!” “拿着吧,留个纪念。” “有什么可纪念的,耻辱这是,谢谢发哥,给我报仇!”崔海潮摩挲着那台球杆,“发哥,你刚才在里面都舞旋啥了?给我说道说道呗。” “不说不说,少儿不宜。” “哎呀!这不是想知道发哥的雄风吗?” “滚吧。” \\ 齐玉露姗姗来迟,她临时回了家一趟,到溜冰场的时候,两个男人已经穿好冰鞋,看见郭发倚在栏杆上闷闷地抽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崔海潮回头看见她:“小齐!你俩先聊,我去外头一趟,马上回来!” “喂,”齐玉露走过去,点了点郭发的肩膀头,把包里的一条蝙蝠烟递给他:“给你。” 郭发眼睛一热,她从头到脚换了新行头,头上多了个白色蕾丝宽发箍,一身淡紫色印花裙,露出胸脯的一点白肉,脸上倒还是素面朝天:“哪儿弄的?” “我托我爸从省城带回来的。” “太贵,我不收,”郭发塞回去,“去换鞋去。” “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谁找你了,赶紧换鞋。”郭发把烟喷她一脸。 “行,不要我给崔海潮。” “那小白脸不抽烟吧,你给他有啥用。” “那我给他爸妈呗。” 郭发又从她怀里夺过来:“给我,不要白不要。”利索地撕掉包装上的塑料外皮,抽出烟盒,分散揣在屁兜、裤兜、上衣内兜里。 齐玉露端着手臂看他笑:“我很高兴,郭发。” 郭发带她往入口的鞋库处走:“你他妈的喝多了。” 齐玉露兀自捧自己的脸,冰冷的手,滚烫的颊:“还真是。”她租了一双粉色的四轮旱冰鞋,坐在长凳上脱下X带凉拖,白色的尼龙丝袜,洁净不染尘。 郭发空洞的眼像长了焦点一样,忽闪起来,有意无意地低着头扫她的腿,她弯下腰去,淡眉蹙起来,大概是因为腿痛,手上的动作迟缓。 “我不怎么会,从小就肢体不协调。” “那有什么学不会的,三岁小孩儿一学就会。”郭发故意昂起头,看着天花板。 齐玉露抬头,看见他一滚一滚的大喉结:“喂,眼睛往旁边看!说不定这里面,能遇上你喜欢的人呢!” “去你的吧。”郭发看着她憋红的脸,像忽地单膝跪地,捧起她的脚踝,掀起碍事的裙摆,让她的双足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他野蛮地解开她系的蝴蝶结,重新把那有些泛黄的劣质鞋带捋顺,绕过鞋底,又在鞋面上绑了个牢固的死结,而换另一只残腿,手上的力道明显轻了一些。 齐玉露有些窘,四下里看看,人们都忙自己的,倒没什么人注意他们,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他蓬乱浓黑的头发里有晶莹的东西,她伸手去拈,竟然是玻璃碎屑。 郭发屏住呼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抽风似地蹲下了,她的脚真小,好像还没自己的巴掌大。 齐玉露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见他虎口和指缝上遍布细小的伤口:“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郭发埋头苦系,生怕把她的零件弄坏:“有个屁。” “那两个人是曹微和白康宏吧。”齐玉露轻声问。 “少打听,”郭发猛地抬起头,嘴里喷出淡淡的酒气,把她的腿轻放在地面,总算大功告成,“租的这老破鞋都不稳,嘎吱嘎吱响,你那么系等着狗吃屎吧。” “谢谢。”齐玉露盯着他有些耷拉的眼,“真没事儿?” “两天就长上了,”郭发眨了眨眼睛,炯炯有神了起来,“玻璃碴子划了一下。” \\ 崔海潮是个讲究人,门口买了三根糖葫芦,一人一根,郭发给他递烟,他秀才似地掩面:“尼古丁伤害嗓音,我不吸烟,发哥。” 郭发任他叫自己哥,已经懒得纠正,又把烟递给齐玉露,试探地问:“抽吗?” 齐玉露扶着栏杆,有些站不稳,犹豫地看了看了崔海潮,又看了看郭发:“我也不抽烟。” 怎么在他面前就不抽烟了?郭发恼怒地把烟塞进自己嘴里,心里嘀咕:“行啊,装纯。”下一秒,迸发出死了十年的孩子气,使坏地拉起齐玉露的手臂,飞奔着往前滑行,她轻飘飘的一个人,羽毛般飞出老远,裙摆生风,百褶顿开。 “啊啊啊!”她的尖叫隐没在轰鸣的disco中。 郭发望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手腕细若无骨,只有那串珍珠手链硌人,他不忍心,又把她扯到眼前:“刺激不?” 齐玉露吞下惊惧,故意睁大眼睛:“刺激!”她死死抓住他,将残腿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直到找到了平衡。 “等我一会儿啊!”崔海潮也追上来,抓住她另一只袖子。 他们三个掉在队尾,说些漫无边际的话。酒精的作祟,齐玉露如添两翼,整个人如同飞了起来,亢奋、飘逸,时不时侧过头看郭发,他嘴巴紧闭,唇角下垂,一直在往前看去,睫毛猛颤,像是不安,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始终含着化不开的忧郁和空洞。 “郭发?” 郭发揉了揉眼睛,不说话。 “郭发?” “干啥,叫魂儿呢。”郭发还是不看他,不是不耐烦,是不好意思。 “喜欢我吗?” 郭发叹了口气:“我膈应死你了。” “你家里有人吗?” “没有人,有鬼。” “我想去你家看金鱼,你家里有人吗?” 郭发猛地想起点儿什么,跟她说一会儿自己得去大世界买点鱼粮,家里的受潮成粉面子里,已经两天没喂食了。 崔海潮愕然地看着两人携手滑走,手里拄着那根台球杆,真是怪咖,竟然因为几条金鱼把自己撂在这儿。 齐玉露不忘回过头朝他挥手:“再见!我们去拯救生命了!” 牛鬼蛇神们的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郭发低头看她,安全出口荧绿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像个刚出浴的水怪一样,她伸出粉红的舌头,一点一点,极认真地舔着山楂晶莹剔透的糖皮,露出孩子般的贪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怪话,一定是喝多了。“快走,我的鱼饿死了找你算账!”郭发说。 堕落天使(五) 人其实是最寂寞可怜的动物,需要被包裹,被安放,被填满,被滋润。 ——2000.9.13齐玉露随笔 夜色深了,金鱼们终于要得救了。 郭发在卫生间换下沾满了菜汤和汽油的脏衣服,又对着镜子洗去脸上的血渍,慢腾腾走到房间里,发现齐玉露已经脱得溜光,倒也不是全裸,只是过分清凉,碎花短衬裤下两条伶仃细腿,真空紧身的白色背心,两个玲珑的尖尖突出,侧面露出粉白的副乳——原来裙子之下,是这样的打扮。 陌生神秘的女人揭开雾一般的薄纱,袒露在他面前,他却不敢细看。 郭发眼睛飘向别处:“你他妈的在我家耍流氓啊?” 她似乎不怎么在意,笑着瞥他一眼,便转过身去打开鱼食,弯腰撅屁股,一颗一颗地投喂,水里的鱼儿骤然蜂聚,咕噜一声,斑斓一团,有些壮观。 “有你这么喂的?”郭发走上前去夺,却被她猛地环住脖颈。 郭发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仿佛这个拥抱,已经等待了很久,他张口想问她为什么脱衣服,可喉咙一下子涩哑起来,失了灵。 “你家太热了。”她的耳语带着缱绻黏腻的醉意。 郭发的腰眼忽地酸痒起来,他警觉地后退:“把衣服穿上。”可她执着地揽着他,像水一样柔软,无可抑制地流向自己。 “来嘛,让我看看你行不行?”这话是没停顿的,重音落在后三个字,绝对是带有性暗示的。 郭发呼吸很重,眼皮上的伤登时灼热起来:“不行。” 齐玉露的足尖点上他的大腿根:“相信自己好不好?” 郭发忽然说:“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因为那件事知道我的?” “对呀,那有什么不信的。” “我咋信呢?每次都编谎,次次都不一样。”他埋怨她,声音低弱,是一个男人能做到最低程度的娇嗔。 设了谎的语言看不见摸不着,赤裸温热的肢体却真诚可感。 齐玉露蹙着浅淡的眉,潋滟的眼底里闪着光,也许是泪,晶莹得让人不忍长视,更无法抗拒,郭发翻遍匮乏空洞的大脑,却怎么也找不出准确形容这眼神的语汇,他只能想起小狗,好久好久以前,在条子还是一只流浪的小黄狗的时候,也向自己眨着这样一双注定忠诚、没有杂质的眸。 郭发猛地拥她入怀,双臂囚住她的骨肉,将她整个人捧起来,沉重滚烫的鼻息都扑在她的侧颈,他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闻到柔柔淡淡的皂香:“你真没骗人?” 齐玉露好久也不做声,他的拥抱那么鲁莽,让她生疼,她慢慢盘住他的腰,手指伸入他的发丝之间:“后背还疼不疼了?” 郭发把她放在窗台上,幽怨地向前拱着她的身体;“你还是别说话了,全是废话。”全是很让他受用的“废话”,就是这样的废话,这一辈子,也没有几个人对他说过。 齐玉露轻轻地应叫:“就光抱抱么?”尾音如蛛丝黏腻,侵袭着他的耳膜。 郭发只能这样本能地、笨拙地予她拥抱,一个成年男子,面对这样的引诱却做出这般反常的回应,他无能为力地低垂着眼帘,望向阳台,母亲的小木槿正闪着晶莹的水光,“帮我浇花了?” 齐玉露轻轻啄他的耳尖,很快活地抚弄他的腹背:“你把我的洋桔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定每天都看吧?每天都想起我吗?” “你闭嘴。”郭发说。 她挂在他身上,慢慢地往下坠,野兽一样吐出舌尖,舔了舔他眼皮上的创口,就像是舔糖葫芦一样。 郭发诧异地回看她:“你是狗吗?” “你说是就是呗,”她的身体那么柔软,绵绵的、小巧的乳瘫在自己的胸膛上,亚麻色的头发在夕阳下就像燃烧的火焰,唇齿间出气像是暖风一样拂过耳畔,“对不起,没忍住,你的眼睛很好看。” 像是坠入某种遥远、模糊的童话之中,折了羽翅的天使就这样向肮脏的凡夫展开怀抱,以恩赐感化感化之名。 郭发还是完全不信任她,却想赌一把把自己交出去:“没事儿,好像口水能让伤好得快。” 齐玉露把手伸进去,这次,没有什么阻碍,那么粗大的一根,尽在掌握,她蹲下去,吻他的下腹。郭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最后几乎是忍受,她的手凉凉滑滑,白皙,像是生来就一尘不染。 “停!”他猛地抬起她的下巴,阻止她再往下去,他沉吟了一会儿,“你喜欢崔海潮啊?” “你说啥?”齐玉露抬起头,惶惑地问。 “你睡过他没?” “睡过,”齐玉露抽出手,把委顿在床边的裙子利落地穿了起来,“我要回家了。” 郭发松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黄昏。一定要把她赶走的,这样也好,不然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些花真怪,一得了水就活起来,不一会儿就枝叶挺立,个个像是骄傲的人一样撑起腰来。她是怎么样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吗? 他转过头,扯出笑,却看见她的指尖在颤,就像那天在书店里一样:“早……就告诉你离我远点了。” 齐玉露望向鱼缸:“我还是走吧,记得喂鱼。” 郭发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她的去路:“对不起,不是故意说,你能不能当我刚才放屁?” “我和谁睡,跟你没关系吧,你又不想和我睡,”齐玉露也笑着,“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搅你了。” 她一直在打搅他,在他死水潭一样的生活里丢石子儿,丢一次,涟漪可以泛上好久好久。郭发讷讷地点了点头:“对,和我没关系。” 齐玉露穿戴齐整,双手提包,脸上挂着体面的笑容,显然是去意已决:“所以,你让不让开?” “等会儿,”郭发点燃一支烟,长舒一口气,还是没有放走她的意思,“我今天是想去找你说说话。” “说话,”齐玉露一诧,“那你说够了吗?” “我喜欢找你说话,听你说那些什么蓝调时刻,什么推理小说,可有意思了,我当时就觉得,世界上除了那些烂事儿,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一听就那么让人乐呵。”郭发继续自顾自地说。 齐玉露嫣然一笑:“吃饺子吗?” “不吃,吃锅包肉。”郭发知道她消气了,心里高兴而轻松。 \\ 转换了战地,来到人声熙攘的所在,空气流通,带着烟火气儿、人气,郭发变得放松起来,像是和老友对谈,齐玉露还是静静地吃,嘬着筷子头,静静看郭发。 桌子下,齐玉露把脚从凉鞋里抽出来,放在他的腿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我睡?” 郭发停止咀嚼:“吃饭呢,别说这个。” “又不是屎尿屁,为啥不能说?” 郭发又不说话了。 齐玉露夹了两块锅包肉,筷子尖点点左边一下,又点点右边一下:“饮食男女,食欲和性欲,都是生而为人的基本需求。” 郭发盯着她,他迷恋她这样认真说一些他所不知的东西的样子,认真严肃:“那要是吃饱了干爽了,人就没别的烦恼了?” “可能就是精神上的空虚了,因为人毕竟不是动物啊,你说对吧?” “不懂,你说得太深了。”郭发说。 “动物的交配是为了繁殖,而人类的就不一定,还要追求快感,人光吃饱了也不行,也想吃好的,偶尔也得吃锅包肉吧?” “你别说了,我感觉我吃饭都不香了。” “你真无知,还说不是处男。” 郭发扔她碗里一块锅包肉:“吃肉堵不上你嘴了。” “你不是爱听我说话吗?”齐玉露用小小的牙齿啃了一口。 “你吃猫食呢?吃饭咋这么不香呢?”郭发发出一直以来的疑问。 “说起猫,你知道吗?公猫母猫交配的时候,公猫的生殖器上有倒刺,插入母猫的时候,会令母猫非常痛苦,所以她们常常会惨叫,而人就不一样了。” “齐老师又开课了,你这知识面挺杂啊,”郭发问道,“那就咋不一样?” “填满了,暖暖的,热热的,湿湿的,很紧实,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 那是怎样一个温暖而别样的世界?为什么被她说得那么神奇,郭发嗫嚅了一下:“我要是也有倒刺就好了,你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裸体舞曲(一) 此后的初秋九月,齐玉露和郭发常常在城市的边缘游荡,荒郊野外、废弃工厂、桥洞隧道、生锈铁轨,无处不沾染两个人迤逦的鞋印,他们一前一后,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像两个结伴的游魂——这是齐玉露的主意,郭发曾强烈表达再也不想当街(读该)溜子,可怎么也拗不过她,她坚持说幽会一定要远离喧嚣的市井,避人耳目,这样才有情调。 情调,是她教给他的洋词儿,郭发觉得很是新奇,可始终一知半解:“情调,情调个屁,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耍流氓占我便宜就没人看见了。” “那你还不跑?”齐玉露在他身前三步开外,回过头来,眼底印着群山和他的身影。 “我干啥跑,你能把我咋样?”郭发挠了挠头。 “那你还废话,你又不少块肉。”齐玉露继续踉跄着走在土路上,背后扬起细密的尘烟。 郭发感觉自己下身的那几两肉下意识跳动了两下,他像个卖身的,空长一张嘴,却没有话语权,遂懒得争辩,索性对她言听计从:“你往哪儿去啊?” 不过其实一直以来,他们都从来没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虽然齐玉露一直努力营造,几乎想要促成天时地利人和的高度协调,却总是在他的抗拒中不了了之,她难以摸清缘由,但总算是排除了生理的障碍,即阳痿:“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别问,喂什么吃什么。”郭发总是含糊其辞,她眼中闪亮的星火,是他一直以来惧怕的,他害怕女人赤裸温暖的身体向自己张开,一旦在分神的空隙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面容,如鬼魅,似梦魇,让他忍不住反胃作呕。 齐玉露引用上下五千年的典故,辅以人文地理的知识,勉力告诉他,那是极乐,是顶点之愉,可始终不能将他说服。 “得了吧,说不干就不干。”在他心里,那是未知的深渊,在过了某个节点之后,就会变成比鞭笞还痛苦的酷刑。 “我等你,到你想的那一天,不过不要拖太久,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她谨小慎微,始终保持着分寸,捕捉他细小的情绪,但还保存一份大胆,没有舍弃长久以来的动手动脚,开始喜欢在暗处的角落里,突然把手伸向他的裤裆,直到眼睁睁看着郭发痛喘着渐渐双腿无力,在她掌控中猛烈地射精。 她喜欢看他坐在地上失焦的眼神,喜欢他高潮后懊丧又忧郁的眼睛,长睫低垂着,仿佛坠满晨露,毛茸茸、湿漉漉的,像一只疲惫的大狗。 “不要总是在外面弄我,算我求你,祖宗。”郭发按捺住羞怯和尴尬,忍受着裤裆里的黏腻,步履维艰地走在初秋落叶的小径上,低沉的尾音湮没在嘎吱嘎吱的脆响中。在他高大的身后,是一片更为高大的、橙色褪去的赫鲁晓夫式楼房。 那一天,天色晴朗,蔚蓝不夹杂半分云翳,像是预示着纯粹的快乐,没有后顾之忧,空气中干爽清新,风吹过来,有股松脂的味道,带着冷峻的甜腻和温暖。齐玉露在墙壁上潦草擦了擦手,插回风衣深而阔的兜里,在他背后慢慢地跟随,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发笑,他的走姿因为满裆灌满精液变得很奇异,比自己的跛态还滑稽百倍——他变成了她的同类。 “郭发,我们是同类吧?” “你说啥?”郭发别扭地转过身,她认真的模样,是故作高深也好,是真的有所触动也罢,他知道,自己喜欢那种样子,甚至迷恋,目不转睛的盯着,竖起耳朵听着,因为她又要说一些新奇的,来自美丽新世界、令人神往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他是个瞎子,从未见过美景,感受不到真实的快乐,也拒绝别人的接近,离群索居。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他才开始打开心扉。女孩患有白化病,一直嫌弃自己面目丑陋,作茧自缚,和他是差不多的境遇。而在这个看不见的男孩的面前,她可以掩饰自己的难堪,变得活泼自信,她常常在他耳边说话,用诗句一样的语言告诉他草木的形态,天空的颜色,男孩灰败的世界好像忽然有了光,他就这样爱上了她,他喜欢抚摸女孩的脸颊,说可以感觉得到她的美丽,是冰和雪的触感,女孩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情话,也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太贪恋这种盲目的爱,以为两个同类会一辈子这样走下去,可后来,女孩却忽然知道原来男孩是有复明的机会的,不知道在哪一天,她的谎言就要被戳穿。”齐玉露娓娓道来,疏朗的眉目像是蒙了曾雾白的面纱,不明的眼睛向前看,却似乎穿过他,落在很远的地方,她淡淡地讲述,嘴角酿着柔波般的笑意,就像这是自己的故事一样。 郭发以为自己正和她四目相对,张皇地移开眼去:“那怎么算是谎言?她又不是骗他,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那样他们就不是同类了,那样男孩就会看见女孩真实的,丑陋的模样,他就不会再爱她了,他就是一个正常人了,爱也不会存在了。”齐玉露的语调急促起来,半扬起脸,笃定固执地反驳他。 同类?郭发若有所思:“后来呢?” 齐玉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眼疲惫,那种飞扬的神采怎么也找不见了:“明天再和我出来,我告诉你结局。” “你们有文化的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啊。”郭发气得直跺脚,又不自觉期待。 裸体舞曲(二) ——“脑海之中,好像被注入了来自异度的潮汐,势不可挡,漫过他积灰的过往,将他推向无穷的、未知的远方。” 翌日午后,郭发满脑子都是故事结局的种种设想,可齐玉露好似忘了这回事,在桥下的隧道中停下脚步,漆黑之间,趁他不备,便伸出手。 郭发叹了口气,不知是第几次被这样玩弄了,那只戴着珍珠手链的白手软绵绵地落在他硬邦邦的裆部,他穿着沾了汽油的工装裤:“别整,我还没洗澡,脏。” 齐玉露欺近他:“我喜欢你脏脏的。”她今天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郭发不知道怎么回,对他来说,这是惊心动魄的话,他只好配合地倚着墙壁,颓然地把下腹献出去:“没见过这么变态的。” 齐玉露闲下来的手臂拄着墙,擦着他不安抖动的肩头——真是有趣,一个月以前,他们的姿势是相反的。 郭发从未在她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身体,他们的肉体始终隔着秋日厚重的衣料,有时是呢子外套,有时是起了静电的毛衣。 齐玉露喜欢他的穿工装裤,硬朗的剪裁会不仅勾勒出他臀部的线条,还会突出他下胯的三角区,她乐此不疲地为他撸动生殖器,认真地称其为“敦伟大友谊”。 “啥是敦伟大友谊?齐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发喜欢用这个称呼戏谑她。在这之前,他对她几乎没有正经的称呼,不是崔海潮那毕恭毕敬的“小齐”,也不是气冲冲的全名,更不是是埋怨控诉的“姓齐的”,他什么都懒得叫,好像她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口一个“喂”和“你”。 是不尊重吗?还是某种对于亲密的恐惧。齐玉露常常琢磨,最后只能懒得计较。 “我帮你解决生理需求,我是个多伟大的朋友。”齐玉露的鼻息落在他的耳边,手掌托起他鼓胀的睾丸,有些不对称,大概左大右小,温度比阴茎更凉一些,有横生的纹理,毛茸茸的,不知道看起来具体是什么样子,是否有些丑陋呢?大概是丑陋的。 “嗯……那个结局是什么?”郭发忍不住问。 齐玉露抬头看他,她都差点忘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个?” “你这人不厚道,专门吊别人胃口。” “你希望结局是好的,还是坏的?”齐玉露幽幽地发问。 郭发纳闷:“是啥就说啥呗,我希望有用吗?又改不了。” “你错了,希望是最有用的,说不定就能改呢?” 郭发开始抗拒:“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我家里还有鱼等我喂呢。” “后来,男孩复明了,他看见了女孩的样子,他依然爱女孩,爱她像冰雪天使一样的脸颊和发丝,可女孩却无法克服骨子里的自卑,说什么都要离开,男孩不知道怎么挽留,于是自戳双目,宁愿一辈子是瞎子了。” 郭发闭上眼,紧皱眉头,良久,才开口:“那最后在一起了吗?” “童话故事,你说呢?”齐玉露冷冷地说,惩罚一般,手上的动作更大了。 “不管,这肯定是在一起了。”郭发安心地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太过奇异,她一味平静地低着头,缓缓撸开他的包皮褶皱,他的裤裆在她频繁的摩擦之中变得热烘烘,过了一会儿,就会黏糊不已。 郭发的开关被启动,腰眼酸软,下腹抽搐,十指死死抠住墙壁,灰尘纷纷剥蚀,全蹭在他的外套上,他能听见自己沉重急促的鼻息,还有下身传来的令人羞耻的水声:“我没有需求,你不用这样。” 他设想过的结局有好多歌个,从来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为了爱人牺牲自己,又竟然因为自卑,而推开爱人。郭发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思绪纷乱,脑海之中,好像被注入了来自异度的潮汐,势不可挡,漫过他积灰的过往,将他推向无穷的、未知的远方。 齐玉露已经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可是你每次都这么配合,一摸就变得又大又粗,又热。” “这是你想要的吗?这样玩我。”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郭发睁大眼睛,郑重其事地问,他浑身颤抖,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什么?” “我是一个好玩的玩具吗?”郭发昂起头,濒临高潮的边缘,快感将他包围,他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 她的手忽然停住,另一只手落在他的眉间:“我以为你喜欢,我让你不舒服吗?” “那你舒服吗?手腕不疼吗?”郭发摇了摇头,垂目盯着她的手链。 “你不用管我的,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齐玉露也低下头。 郭发抓住她的手腕,那枚鹦鹉螺正戳中他掌心的烫疤:“我想干你。” 齐玉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是低着头承受,从没有露出过那样生猛的目光:“什么?” 郭发眨着眼睛,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裤裆里抽了出来:“你说过,填满了,暖暖的,热热的,湿湿的,很紧实,好像拥有全世界一样。” 简直一字不差。这样略显造作的话由他说出竟然透着意外的诚恳,齐玉露诧异地问他:“你确定吗?” “我想拥有全世界,”郭发腾地涨红了脸,低头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她的手,“想试试。” 齐玉露想要挣脱,她没有想到这一天这样快来临:“全世界的意思不是真的全世界,是我。” 郭发这次没有轻易放开:“嗯,我知道是你。” 裸体舞曲(三) 他是骑着自行车驮着她来到城郊的废墟的,飞过视野的人原来越少,渐渐渺无人烟,她搂着他的腰,感觉得到那里的勃起越来越剧烈。 “为啥非要来这儿?”郭发闷声问,在期待着齐玉露要给他带来的“情调”,那令人新鲜的把戏。 齐玉露不说话,指着远处的建筑物,那里原来是省第二化工厂,在九八年秋天左右彻底倒闭搬空,她父亲就是这里车间的工人,小时候,还常常来这里看文艺汇演。 如今,高耸的烟囱孤零零、灰秃秃地矗立着,不到三年的时间里,里面的机器都挂上了猩红色的铁锈,拾荒的人把能卖的东西都淘走了,这里像是一个被掏空心脏和肚肠巨人,静静死去。 郭发大惑不解,鼓着裤裆在路边停好自行车,于是手插兜跟着她在废墟里前行,她的腿脚意外地灵活起来:“我记得原先这地方还有个进口的脚踏钢琴,我爸说应该是德国产的,挺贵。” “别找了,”郭发说,“不用寻思,早让捡破烂儿的整走了。” 齐玉露很泄气,扶着腿坐在掉渣的台阶上,凉得拔屁股,她从皮挎包里掏出两本书,一本书塞到屁股底下,一本书则放在膝头。 郭发也找了个地方骗腿坐下,从兜里掏出烟来:“你让我来陪你看书啊,拿我当保安啊?” 齐玉露翻开《笑傲江湖》:“你看金庸吗?” “看过,不对,是听过,”郭发一直避免回忆过去的十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竟然就这样脱口而出,看来,即便是大火后的废墟,屠杀后的血泊,也总有闪光的碎片,那灰败的过往,也总算有一些值得回忆的妙处,“在里面的时候,有个老头儿老给我们讲,我都听了一遍,可有意思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那过去的十年。齐玉露仿佛在幽深的隧道里辛苦跋涉,终于探见了前路的一点微光:“那你觉得令狐冲最爱的是岳灵珊还是任盈盈?” 郭发不发一言,阴茎依然笔挺,秋冬天黑得这样早,周遭暗无天日,良久,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是她送的绝版的蝙蝠,他珍惜得紧,只在她面前抽,像小时候偶尔得到一枚巧克力糖那样舍不得吃,小小圆圆的一颗,放在内兜里裹藏,攒到最伤心的时刻才敢慢慢吞掉,皮肉的疼痛让他涕泪长流,味觉却变得敏感至极,那半溶的糖果终于褪去了金箔的外皮,好似阵痛的药片一样融化在哑掉的喉咙中,散发出世界上最甜美的滋味。 “你说,爱是突然的,还是渐渐的?爱一个人,会轻易忘却吗?”齐玉露的声音像是细小的石子,阔大的厂房中,渐渐激起空灵的回音。 “啥是爱?”郭发不屑一顾,烟气吐到很远,“不存在的东西,还挂嘴边儿了。” 齐玉露忽然掀开裙摆,雪白不染尘的袜桩让郭发视野焕然一亮:“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爱。” 郭发几乎是爬着扑过去,任她汗湿的手解开自己冰冷锈蚀的拉链,四周太昏暗了,他看不清她两腿之间的风光:“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你是说安全套吗?”齐玉露浑身一凛,他的家伙已经抵在她柔软的会阴上。 “嗯,你有吗?”郭发低下身,笨拙地把她抱住,感觉到她在颤抖,“你害怕我?” 齐玉露也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呢喃:“是你在害怕我吧?” “我每天都会梦见你。”郭发把脸埋在她的侧颈,眼睛困在她蛛网一样的发丝间,仿佛这样,就会更方便袒露心里话。 “在梦里梦见的人,醒来就该去见她,”齐玉露扯过他的手,引着他在自己的乳间摸索,“还记得吗?” 郭发看着她,她又露出那种令他着迷的神色,唇畔浮现一抹幽微的弧度,骄矜而严肃,鱼一样的眼珠半明半暗,近在眼前,却又浮在半空,他感觉得到她也变得湿润起来,像是得到某种特许的通行证明,他动情地在外面在打转,不敢贸然进去,彷徨战栗着,懵懂地发问:“我能把你填满吗?” 齐玉露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看自己的脸:“你太大了,会撑开的,一定会满满的。” “……我想干你……”郭发伸手去摸探她的下身,柔软鬈曲的毛发下,一条窄而深的肉缝里流淌着温热的液体,往下划去,是一个不大的洞穴。 “没关系,你进来,戴套你会感受不到。”齐玉露极力岔开自己的双腿,献祭一样。 郭发阴茎贴着她的穴口,上下左右磨蹭,发出咕叽咕叽的水声:“是不是会把你肚子搞大?” “我在相亲资料里没有填病史,”齐玉露轻笑一声,“其实我还有先天遗传病,永远不会怀孕。” 郭发却转而脱掉她的鞋,如愿地握紧她的双足,掌心和她翘起的足弓完全契合,她的脚好像没有温度,是死人般的凉,他想把自己的体温输给她:“那你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呀,所以没有人愿意娶我,你也是吧。” “那很好的,”郭发像是迷了眼睛,很快地抖动睫毛,幽幽地说,“不是所有孩子都想出生的。” “可我想当妈妈,告诉孩子这世界上好多有趣的事情,”齐玉露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你可以做我的孩子吗?” 郭发没有回话,侧过头吻她的膝盖,是那条过分柔软的残腿,他一点一点地吻,虔诚又胆怯,慢慢地,吻湿了她的尼龙丝袜。 四周不断因为他们的动作扬起尘土,几近废墟的所在,怎么就骤然这么温暖?简直灼热得让人感觉不到世界的寒冷,是她的身体化腐朽为可爱么?熹微的光下,地上那么肮脏,堆满厚重的尘埃和机械碎片,郭发看见她白皙如天然的皮肤沾上了灰土,他张皇地四顾,把自己的大衣展开,于是青筋暴起,一臂把她放在上面。 “你……嫌弃我残疾吗?”齐玉露悲戚地问。 郭发反笑:“我也是残疾,我凭什么嫌弃你。” 齐玉露喜欢看他笑,他很少这样对自己笑,只有在某些微妙的时刻才能捕捉得到,是昙花一现的奇迹,双目弯成一个弧度,浓睫下垂如羽,让她想到小学课文里那种最大众最俗气的比喻,眼睛笑得像一弯月牙,她看得出神,讷讷地问:“哪里?” 郭发扯掉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前胸,突出的紧绷的肌肉,他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心脏处:“这里。” 麦色的肌肤正冒着灼热的气息,有汗水蒸腾,齐玉露的指尖落在他突出的累累瘢痕上,是新伤不断覆盖旧伤,层层堆积而成:“你心跳得好快呀。” “是么?我怎么感觉要不跳了。”在遇见她之前,郭发千万次企图让那里不再跳动。 “是爽得要死了吗?”齐玉露笑着。 郭发就这么一手抓着她的腕,一手抓住她的踝:“嗯。” 他阴差阳错地挺进她的穴道那一刻,齐玉露沸腾了,她身下的暗河开始泛滥,透着凉意的天,她却觉得热极了,麻烦郭发扯掉她的衣服:“拉链在后面。” “给你放哪儿”,郭发干脆把她的胸罩挂在自己的肩上,他的鼻头、脖颈、耳根,都是通红,口里呼出白气,他皱着眉享受快感,说话开始有些结巴:“不……不冷吗?” “你好棒呀。”齐玉露奖赏地捏他鲜红欲滴的耳垂。 郭发一阵眩晕,像是要失重,下一秒就要腾空飘拂,如垃圾场的条纹塑料袋,无所依,无处去,他感到害怕,低下头猛地抱住她,狠狠咳嗽了一阵,她柔软白皙的身体像是暄和的雪褥把他接住,他忽然觉得自己落地了,扎根了一样,那弹嫩的开口处像是归宿一样包裹着他,得趣之时,竟紧致得令他有些作痛:“你疼不?” “对的,书上写了,第一次都会疼,多来几次就好了,”齐玉露半眯着眼睛,好像很享受这不适的疼痛,继续勉力岔开腿,大着胆子抚摸郭发湿漉漉的额发,“郭发,你出汗了。” 郭发闭上眼睛,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在发抖:“你……你之前说你怎么我来着?” 裸体舞曲(四) 暮色开始苍茫,稍纵即逝的蓝调时刻在废墟之外肆意渲染开来,没过多久,夜幕悄然来临,两具花白的肉体在黑暗中抱成一团,像是一对正在撕咬的野兽。 他的发问落在空中,摇摇欲坠,被她轻轻接住。 “哪一句?”齐玉露有些发蒙,想了半天,“我爱你?” “嗯,”郭发话锋一转,抓住她的乳,软糯温润,比别处的皮肤更为雪白,透着一点韧性,像是小巧的糍团,而乳尖的浅晕有褐色斑点排布,如鸭梨的梗部,“为啥?为什么招惹我?我救过你的命吗?” 齐玉露的眼雾蒙蒙,渐渐水汽氤氲:“正相反。” 郭发咽了咽口水,他的听力变得模糊,思绪也断断续续:“你渴不渴?”于是埋头其中,如陷入温床。 齐玉露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吮吸:“叫妈妈,郭发。” 郭发把她抱得很紧,似有若无地耳语了一句:“……妈妈……” 他闭上眼睛,明明神志清醒,却像是在做梦,好像回到襁褓中,午后时分,一切静好而慵懒,轻轻蹬踢着四肢在摇篮里昏昏欲睡,窗台外的风铃被吹响。 “乖。”齐玉露轻抚他的后背,他像一张绷弦太紧的弓,肌肉虬结,每个毛孔都在出汗。 郭发的世界忽然变得又窄又深,一瞬间又变得大而亮,他低沉地挺进,步入全然陌生的湿地,探险一般跋涉,局促又大胆。 他还是完全不能体会她口中所说的那份对自己的“爱”,这从天而降的女人每日跟在他的屁股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每一句都好像在念诗,常听得人昏昏欲睡,现在却横陈在自己的身下。这一切都这么荒唐可疑。 “郭发,你真的是杀人犯吗?”齐玉露咬着牙,认真地在他耳边轻问。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强奸犯……”郭发低吼着,发狠地向里顶去,他钳住她的下巴,“你爽了吗?” “唔。”齐玉露忽然窒息,闭上眼睛,像是濒临顶点之潮,含糊地回答着,她紧紧抓住他大臂上虬结起来的大块肌肉,像是身处风雨飘摇的树冠上,躲雨落足的一只飞鸟,闭上眼,努力攫住枝头,“啊……” 郭发低头去看他们的结合之处,洞开的暗河里,漫溢出烂熟的汁水:“下雨了。” 齐玉露用指肚揉他的断眉,告诉他,这是灵魂的通道。 郭发惶惑又坚信,他感觉到一种罪恶的快感,好像是个破门而入的贼,将她云片一样柔软的身体扯出一个裂口,乍现春光,倾泻雨水。 “灵魂的通道?你看见什么了?”郭发问道。 齐玉露将他看穿:“看见你站在教堂外面舔巧克力球,一身血,脏兮兮。” 郭发颤抖着,彩绘花窗玻璃堕地,陡然碎裂,在光下,异彩纷呈,他失魂落魄地拄着手臂,胸中塞满任务圆满完成的悲壮。 二人的伟大革命友谊就这么敦完了,第一次之壮烈,收尾之洋洋洒洒,令人叹为观止,可惜这废工厂里没有观众。郭发提上裤子,松垮着裤腰坐在废弃的办公桌上,他低头抽着烟:“我真糟,是不是?” 齐玉露用兜里的手帕擦干身上的水,很快穿好了衣服:“咱们俩都是第一回,没有完美的第一次。” 郭发全然不相信她,她是翠绿黄瓜秧间一朵明丽的谎花,除了那些带着情调的科普,其余皆不可信:“撒谎不打草稿纸。” “爱信不信。”薄汗被晚风一吹,齐玉露浑身发冷,不断地搓着手。 郭发走近她,脱下自己的军大衣披在她身上:“你这人,真怪。” 齐玉露坚持还给郭发:“别给我,你冷了咋整?” 郭发拗不过他,只好把她整个人揽在自己的怀里,齐玉露忽然安静下来:“你……我……好吗?” 郭发掐灭了手里的烟:“你挺好,就是心眼太实了,以后别这么犯傻了,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别找我了。”他仰头望着房顶,眼神漆黑而空洞,像是一对滞住的黑芯玻璃球,蓦地想起很遥远的事情。 “你知道吗?所有动物在交配之后,都会变得忧郁和感伤,这是因为荷尔蒙在作祟,”齐玉露轻轻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口,他身上有淡淡的汽油味儿,令她安心,“谢谢你,郭发,你是个好人,有这一回,我死也满足了。” 郭发不再发呆,捏住齐玉露的肩头,直视她迷蒙的眼:“死?你知道啥是死?” “就是想你,又见不到你。”齐玉露垂眸,没底气地说。 “你一直想要这样,我现在满足你了,”郭发转身就要走,“回去吃点热乎的,喝点酒,睡一觉就把我忘了吧。” 齐玉露从背后抱住他:“你别走,郭发,我身上冷。” 郭发抓住她的手:“松开,我骑车送你回家吧。” 齐玉露把头埋在他的大衣里:“再和我待一会儿吧,求你了。” 郭发没法生气:“行吧,你太倔了。” 她忽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是因为我腿瘸吗?” 郭发会意,愣愣地看了她一眼:“不是。” “那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了吗?” 郭发又看了看她,她的单眼皮微微浮肿,小小的一张脸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芝麻似的小牙,像是那种腕表机械表盘,灵巧又耐看:“你长得挺好的,我觉得。”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你别闹了,咱们不可能,我和谁都不可能,谁跟了我,谁遭罪。” 齐玉露扯出笑,其实心底凉了半截:“你是天煞孤星啊?” 郭发抹了抹脸,终于没了耐心,渐渐什么话也不说了。 将近九点,是必须回去的时候,夜色掩护之下,郭发载着齐玉露回家,齐玉露搂紧他的腰:“郭发,明天还能约你吗?” 郭发叹了口气:“这样不好,我不想占你便宜。” “有便宜不占?”齐玉露酸涩地反问。 “你别这么说话,别跌份儿,我告诉你了,男人没有好东西,我劝你别糟蹋自己。” “你不孤单吗?” “你问题太多了。” “真的不孤单吗?”齐玉露坚持追问。 “我回家了。”郭发踏上自行车,晚风中,烂尾楼外的一切不甚分明,风里,有种腥膻的味道,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教堂外面吃巧克力?” 齐玉露目光闪烁:“哦,是杜楚楚告诉我的。” “以后不要提她。” “郭发,明天见!”齐玉露昂扬着,站定在原地,足尖隐在长长的裙摆之下,还是不大肯向他显露自己的跛态,她高兴地挥着手。 郭发松了口气,没有道别,调头便骑走了,他急速地穿过喧嚣的街道,身体里很空,又很满,疲惫又轻盈的矛盾感让他头脑昏乱,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春梦。 太混蛋了吧,这样,算了,还是不要回头。 齐玉露缓缓上了楼,她站在霉味儿四溢的楼道里,隔着自己手植的矢车菊看他,活像一只佝偻背的孤狼。 郭发回到家里,换掉汗湿的衣服后,接到来自静静旅社的电话,电话那端是个那个自称报过自己的女人,她仿佛仍然在嚼着泡泡糖,嘴里吧唧吧唧发出脆响:“郭发,来医院一趟,你妈被人捅了。” 郭发跌坐在地上,交配过后的后遗症这才发作,他脑海纷乱,只有齐玉露那郑重其事向自己解释何为动物伤感的样子清晰生动。 “什么?” “十七刀,在中心医院,快来。” 郭发挂断电话,望着窗台上的花,洋桔梗和小木槿 小城春梦(一) 最疯狂的人往往有最平静的外表,我知道郭发总是沉溺于我眼中慑人的平静,好像抱着一定能得到他的决心和自得,还有一种阅尽千帆情场老手的纯熟,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眼睛下面是什么深渊,他肯定无法料想的。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捕捉到人最细微的情绪,有着超乎常人的第六感和忍耐力,我可以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一个月而不厌烦(有本书就最好,没有书就可以完全靠幻想)。郭发只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暴力怪物。我用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招数下饵,本来抱着打持战争的耐心,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上钩了。说实话,他进入我的时候,我感到恶心,同时也有快感,他一直在隐藏着兽性,每一次顶弄,都在粗暴的边缘试探,整个人简直湿透了,我看见他勃发的青筋,和那双不肯睁开的眼,我不明白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不安。第一次,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长,还好,总算结束。我对不起爸爸,但是请你原谅我,好不好?事后,他在经过我家楼下的时候一定闻到了五年前吹来的腥风,脑海里一定想起杜楚楚的脸吧?我不知道他们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样的感情?年少的恋人?纯洁的发小?糖衣毒药是致命的,我顶着一张其貌不扬的脸,却被任何明显的美丽还要危险。我把谎言挂在嘴边,写在纸上,可以自欺,也可以欺人。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他这样凶残的人,十年的罪罚怎么能够?他能生活在阳光底下,有师父师母的照拂,还有至亲在身边,还有一副健康的体魄,甚至能在生死之间摇摆,选择,凭什么?我要爱他,爱他到死,爱死他,叫他在温柔乡里溺亡。人真的很奇妙,他带着爱意进入我的时候,我挂着笑,呻吟着,恨不得把刀刃嵌入他的后脑。你知道吗?我非常爱你,郭发。 ——2000.9.26.齐玉露随笔 齐玉露回到家里,发现齐东野趴伏在摇椅上,整个人嘎吱嘎吱地扭动,伛偻的身影隐在幽蓝的小小花海之中,竟然显得那么渺小而凄楚。 “爸,咋了?怎么回来了?” 齐东野回过头来,衣裤上都是血:“你交给爸的任务,爸办砸了。” 她凑近了看,心头一凛:“你干什么了?” “喝了点酒,胆气还真是上来了,把那姓余的给伤了。”齐东野抚了抚自己冒着油光的脑门。 齐玉露从抽屉里抽出烟来:“你不要命了?”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杀死一个够本儿,就是怕连累到你。” “有人看见吗?你把她杀了?”齐玉露冷冷地问。 齐东野掀开衣服,露出肚皮:“那女人是个狠的,扎了我一刀,我回了她一刀,后来我就走了,没人发现。” “扎在哪儿了?”齐玉露拨通电话。 “就肚子上一刀。” 齐玉露大吼,剑拔弩张,无比凌厉,模样像是变了一个人:“我说她!她伤哪儿了!” “好像是是扎在后背上。”齐东野努力回想着在黑暗中发生的重重,那电光火石之间,扭打中生出杀意,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不会报警的。” “当然不会,她欠一屁股债,又是个妓女,报警是自投死路,”齐玉露缓和神色,这才绕进齐东野的房间,俯身掏出他深藏在床底的药箱,“你做得不错。” 齐东野忍着痛:“我到了省城就一直跟着她,跟着她上长途汽车,正好坐在一起,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我把她绑起来,她说潘国斌不得好死,就该杀,郭发没把他杀死真是便宜他了,你不知道当时她那双眼睛瞪得多大!” 齐玉露咬着后槽牙:“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潘国斌把她给毁了。”齐东野小心翼翼地说。 电话终于打通,那一边响起潘小武慵懒的声音,好像是刚刚睡醒:“怎么了姐,我给你的烟抽着合适吗?” “小武,我惹事了。”齐玉露猛吸一口烟,惆怅地吞云吐雾,地道纯熟的夹烟姿势令齐东野震撼。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那几年么?”齐东野问得小心翼翼,眼中闪过隐隐的疼怜。 “对,被你抛弃的那几年。”齐玉露朝他粲然一笑,她用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沿,像是在拨弄着计算器,脑海中筹谋着自己的算盘,本来单纯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却这样把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拉入地狱边缘。 “不用,你记住,以后一切听我的安排,不能自己想一出是一出,我是要让你们上天堂的。”齐玉露对电话筒说着,眼睛却看响痛苦呻吟的齐东野。 “那你呢?姐。”潘小武的声音沉重简短。 “小孩子别问太多。”齐玉露挂断电话。 “你是怎么和她搭上话的?”齐玉露问向齐东野,展开雪白的绷带,“要是一直跟踪她,她干嘛和你说这种话。” 齐东野哽咽了一下,眼睛张皇地落在别处:“她是妓女嘛。” 齐玉露心中明了,她和父亲一样,都出卖了身体,他们怀着同样的悲痛,都没有占到便宜。 “你上次跟我说,郭发身上老是有新伤,还在后背上,不像是和人打架打的。”齐东野忽然说道。 “对,是她妈打的。”齐玉露嘴边叼着烟,手上的动作轻柔。 “妈怎么能那么对孩子?再说他那么大个人,不知道躲?”齐东野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对他这个将死的人来说,都太过迷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件事像个漩涡一样让身边的人都陷足其中,谁都无处可逃,疯了一般,只有共同溺死的份儿。 齐玉露指着木质沙发旁蒙了黑布的天文望远镜:“这个看见的,没有假吧。” “真的?”齐东野拧着眉毛,不知是因为痛还是震惊。 “对啊,你是我爸你还会抛弃我呢,想一下,还是能想通的。”齐玉露又是一笑,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将一切疼痛都能轻描淡写。 齐东野哽咽着,紫药水侵袭着他皮肉外翻的伤口:“我知道,我弥补你,能活几年,就弥补几年,你想做什么,爸就替你去做。” “别杀人,别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要不然我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齐玉露警告着,低下身,为父亲缠好了绷带,妥帖,松紧适中,是漂亮的蝴蝶结。 “老姑娘,我以前总想劝你,但是我今天突然发现……发现一件事儿,就是,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觉得什么也不用在乎了,我能干所有以前不敢想的疯事儿,你妈在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敢做,她已经走了,我想我总得干件漂亮事儿才能有脸去见她。”齐东野捂着胸口,慷慨激昂。 齐玉露从暖瓶里倒出热水,扶他回了房:“咱俩就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病秧子,最好谁都别先走。” 夜风吹来阳台上的淡淡花香,伴着半导体里的评书,齐东野很快便睡着了,半个月以来精神高度紧张,在这一刻得到舒缓,鼾声渐渐响起,齐玉露松了一口气,替他掖好被角,来到卫生间清洗齐东野的衣服。 污脏的血迹顺着下水道哗哗流走,这是齐东野加入自己计划的投名状,极富诚意,齐玉露抹了抹脸,袖子上沾满热泪。 小城春梦(二) 医院里,灯光雪亮,炽烈到使人感到发慌,浓烈的来苏水气味扑鼻而来,郭发的心绷着狂跳,飞出出租车,长长的走廊里,已经人影寥寥,抢救室外寂静无声,于连芳坐在长椅上,抬起疲惫的头,眼睫晕了妆,嘴里的口香糖嚼到无味瘫软,一直在告诉他不要报警,郭发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不能报警。 “凭什么不报?”郭发坐在她身边,点燃一支香烟,刚抽一口就被旁边的护士喝住,这护士口气凌厉:“医院不能抽烟,知不知道?这是你家啊?” 郭发把烟头掐灭在掌心里,颤抖的拳头捶在墙壁上:“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咋回事我也不清楚,”于连芳递给他一块口香糖,像是在哄孩子,“你妈是三天前回旅社的,今晚请假说出去有事,回来的时候就一身是血了。” 那口香糖彩色玻璃珠一般圆润,到嘴里是西瓜味儿,郭发的口腔被一股甜腻而清新的汁水席卷,他闭上眼睛,十七刀,想想也知道凶多吉少,有多少人有被削掉半个脑袋还能活着的运气? “是被我妈打残的那个男人干的吗?瘦屁股?”郭发隔了一个空位坐下,看见地上淋漓的血辙,一直蔓延到手术室门口。 不是,那人早就去省城治病去了,哪有心思报这个仇,应该是别人。” “我妈都说什么了?” “你妈说,这是她的报应,是她的命,她说要是有人问,就说她是自杀的,还让我告诉你,特意告诉你,不用寻仇。”于连芳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 郭发双手交握,两个拇指绕圈旋转,忽然发现腕子上多了一条珍珠手链,是那鹦鹉螺,那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戴上的?他垂头摩挲,那灵巧的珠子上已经完全染上了自己的体温。 手术室的红灯醒目,仿佛不灭般晃眼,郭发像老僧入定一样发着呆,手里像是拈着念珠一样摆弄着她的珍珠手链,他从不信神佛,除了在绝望到极点的时候。求一切神明保佑。我妈对我很坏,可那不是她的错。她不可以死,她醒过来的时候,我会照顾她,她会变得温柔和蔼,也没有力气再打我,再骂我。她才不到五十岁,不能这么就去下面见我那个死爹。 他的脑海里思绪纷乱,想起小的时候,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他记事儿晚,那时候算是记忆的起点,父母对他还没有肉体上的暴力,只有精神上的疏离,那一阵子他常常生病,晚上咳到两肋疼痛,默默在被窝里饮泣,郭震从不管他的死活,每天喝酒到半夜回来,还要骂上他几句病秧子,只有母亲抚着他汗湿的头,背着他来到诊所挂水,她会从楼下的副食店买来零食,有真心罐头,有苦荞片,还有珍珍汽水,粉红色的网兜里鼓鼓塞塞,她笑着说小孩子生病只要吃罐头就会好的快,比打针还有用,郭发猛然落下泪来,这是他记忆里的巧克力糖,在最难捱的时候,要拿出来舔舔,此后,是腥风血雨,可是无论母亲变得多么残暴,他永远记得这份短暂的温柔,春阳一样永恒地挂在他心底最深处。 郭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护士擦得一干二净,身边,于连芳已经不在,只留下一股香水味儿,他望着寂静的走廊,忽然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单薄身影。 是她,轮廓上带着点点光晕,无论出自故意,还是巧合,她就像梦里的神明一样走了出来,齐玉露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好像是不想过分暴露自己的跛态,郭发站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缓慢地咀嚼着口香糖。 齐玉露浅笑:“你邻居说你急吼吼打车来医院了。” “找我什么事?”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像是枇杷糖一样宜人,郭发的神经自然地松弛下来。 齐玉露把他按回座位上:“我来找我的手链,鹦鹉螺珍珠手链,我爸爸送我的,我一不戴就难受发慌。” “你又跟踪我?”郭发把手链拍在她肩头,“故意的吧,这是什么狗屎借口。” “你妈怎么了?”齐玉露也坐下来,向手术室里张望。 “你怎么知道是我妈?”郭发瞳孔一缩。 齐玉露擦了擦手链上的汗珠:“让你急到出汗的人还有几个?” 郭发怔了一下,发现自己满手是汗:“几点了?” “还有三分钟,凌晨一点。”齐玉露看了看手表。 “快三个小时了,还没出来。”郭发的尾音带着哭腔,他的嘴里发苦,胃袋扭着作痛,现在好需要一块巧克力糖。 “上帝会保佑阿姨的。”齐玉露张开双臂。 郭发缓缓靠近,扑面是她来自腋下的热意,他忍不住埋头进去,她挽住他汗湿的手,冰冷的长椅上,他们长久地拥抱着,隔着厚厚的衣料,分明感觉得到彼此的心跳:“真的吗?我怕我造的孽找上她。” 齐玉露将他抱得更紧,捧起他的手,五指骨节处破了皮:“你疼吗?” 郭发抬起头,茫然地噙住她的下唇,轻轻地舔吻,他感到好安心,神魂暂时飞到安全的所在:“这样就不疼。” 齐玉露发出细小的惊呼:“居然是西瓜味。” “对不起,我有点糟吧?”郭发瓮声瓮气地说。 齐玉露知道他在为刚刚的那一场仓促的温存而愧疚:“那就下次补上。” 小城春梦(三) 狄金森有句诗,非常有名,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很少还有人知道下一句——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对此,我感同身受,得知我的病情恶化的那一天,我实在是不想活了。我将近三十年的生涯里,曾经尝试卧轨两次,第一次在不经事的少年,最后一次则因为没等来火车而作罢。那天我睡了很长的一觉,像死去一样沉酣。铁道被夕阳晒得滚热,枕木浸满松油的气味,醒来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天堂。“是天堂吗?”我喃喃地问。“不是天堂,是天堂公墓。”小武站在我身边,天真地接住我的话。他那时候还没有名字,四处流浪,靠偷吃墓地里的贡品为生。接着,他非常友好地告诉我那条轨道已经作废了。我给他念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听得出神,拉着我的手叫我不要死,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姐弟,是一家人,你姓什么,我就跟着你姓什么。 ——1998年3月9日齐玉露随笔 那个吻持续太久,郭发伏在她的颈间昏昏欲睡:“你要一直陪我吗?” 一直,很模糊的词,很偏执的词,太理想,太奢侈,一直到天明?一直到永远?齐玉露捏着他的耳垂,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男人会是一个残忍的杀人犯?他又怎么知道柔软如她,竟然是披着人皮的一尾毒蛇,渐渐将他的心裹紧缠绕,在最关键的时刻,会毫不犹豫蜇进他的皮肉,将他折磨到窒息而亡。 郭发就这样在她的怀抱里和衣而眠,似乎做了个梦,脚下如有断崖,高可百丈,只差决绝的纵身一跃,就是彻底的解脱,齐玉露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震,他张开眼,原来是梦魇中的惊悸,眼前真切至此,没有悬崖,只有安全的平地,温暖的臂弯。 “会呀,一直陪你。”齐玉露这才回答他说。 指针变得沉重,缓慢行走,手术室的大门闭锁,仿佛要陷入永久的死寂,郭发痛恨这样的时刻,时间变得非常难以打发,坐卧不安,手心出汗。 齐玉露看穿了他的不安:“从前,巨人去探望朋友,说尽了所有的话,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一群孩子占领了自己的家,那是一个美丽的天堂般的花园,他很愤怒,吼叫着驱赶掉孩子们,孩子们害怕极了,再也不敢进这曾经属于他们的乐园,巨人于是在花园里独自生活,忽然发现冬天竟然那么漫长,冰天雪地,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他寂寞极了。” 郭发有些不屑一顾:“私闯民宅还有理了?” 齐玉露轻轻嘘了一声:“有一天,寂寞的巨人忽然听见花园里传来甜美的歌声,他走出去,发现春暖花开,每棵树上,都坐满了孩子!” “咋进去的?他们不是怕吗?” “太好玩了呀,他们从墙上的洞钻进来的。” “胆子够大的,不怕巨人把他们捏扁?” “小孩子是最有勇气的,”齐玉露继续说,“巨人高兴极了,却发现最远的一角,还是冰天雪地,原来有一个矮个子的小男孩够不到树,正急得直哭,巨人心生怜悯,觉得自己从前太自私了,把小男孩抱上指头,小男孩亲吻他,巨人高兴极了,从此拆除花园的高墙,向孩子们敞开怀抱,可突然发现,那个哭泣的小男孩不见了,那可是他第一朋友,他便等啊,一年又一年,直到他老了,再也无法托举起一个又一个孩子们。” 郭发捏着她的手,忽然缀满泪水,他发现的泪水不止在痛苦的时候出现,也会为虚拟世界的旁人而感伤:“小男孩去哪儿了?” “巨人也整天想他,他说,我有好多漂亮的花,但小孩子才是这世上最美的花朵,他就要死去了,忽然不害怕冬天,他知道那是春的沉睡,花的休眠,他从容不怕,却在花园一角,曾经和小男孩初见的角落里,看见纷纷落下的花树下,出现自己一直期盼的身影,可是小男孩的手掌和脚上都被钉子刺穿,浑身是血,容貌还和过去一样,巨人难过极了,扬言要为男孩报仇,” 郭发揩了揩眼角:“谁干的?” 齐玉露不厌其烦地说:“这是童话,你不能老是这种问法,特别怪。” “那你继续说。” “男孩不要巨人为他报仇,告诉他,这是爱的伤痕,巨人忽然感到敬畏,跪了下去,男孩笑着对他说,曾经你让我进入你的花园,今天,我也要带你去我的花园,那里,就是天堂。下午,孩子们又和往常一样跑进花园,里面却超乎寻常寂静,而巨人已经跪着死在树下,身上落满白花。” 郭发沉默良久,他什么也不问,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真他妈的是个好故事。” 齐玉露从包里拿出一枚十字架,递给郭发:“送给你。” 银白的十字架上有些别致,缠绕着玫瑰,带着她的体温,郭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不真切的儿时,圣光下一尘不染的女孩儿给他最好的施舍,他的记忆贯通起来,忽然叫起她的名字,发现她的名字竟然这样好听:“齐玉露……” “怎么了?”她歪过头。 “我们见过吧?以前在那个红顶大教堂。”他艰难地说出那几个字眼,仿佛有千钧之重。 齐玉露似是而非地笑,指向红灯熄灭的手术室:“上帝保佑。” \\ 十七刀,没有致命伤,险些进ICU,郭发之前已经把积蓄全都花光,只好开口向师父师母借钱,手术费连同住院费,足有数千块钱,万碧霞爽快地给他汇款,没问多余的话, 郭发记得很清楚,杜建树在电话另一头很轻地在那边说了一句,不差钱,你就是我们俩的孩子了,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语气小心而婉顺,只令他觉得心头沉重,不堪其负。 “你师父师母对你真好?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人呢?”齐玉露在他屁股后问道。 郭发摇了摇头,反问她:“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很好吗?你喜欢吗?”齐玉露来了个反反问。 “不喜欢,我不欠你的,你也不欠我的。”郭发面沉如水。 “谁说的,你就欠我的,”齐玉露抬手看表,已经是早上六点,“欠我一顿饭。” 小城春梦(四) 病房里,余祖芬处在昏迷之中,郭发呆坐着,想要抽烟又塞回去,齐玉露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安慰地拧上一把。 “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肯定让他不得好死。”郭发忽然来了一句。 阳光在余祖芬苍白艳丽的脸上攀爬,齐玉露笑道:“郭发,你的嘴吧和眼睛很像你妈妈呀。” 郭发软下来,沉默不语,昏迷之中的她没有攻击性,呼吸平稳,猫一般的唇缓缓翕动,只有慈爱和残破的美丽,他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希望她就这样活着,最好永远不要苏醒,他将获得一个温柔的母亲。 郭发觉得空气窒闷,便到住院部的花园里踱步,铅灰色的晨空低垂如逼到头顶,身后,则有齐玉露跟随:“在想什么?” “啥也没想,你不上班吗?齐玉露。” “刚才打电话,崔海潮可以替我一天。”她轻巧地回答。 她记着他的号码?郭发愀然变色,不发问,在手里兀自捻灭烟头,习惯性的钝痛里掺杂了一点尖锐,仿佛来自心头。 郭发呼了口气,胃里荡着浊气:“你留下陪我干什么?” “不是你要我陪你的吗?” “梦话你也信。” 齐玉露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的那些童话,你也信了吧。” 郭发冷下来:“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因为我看书。” “不是,关于我,我感觉你老是在研究我,”郭发又记起来她是个行骗的高手,“我有什么你是不知道的?” “你去哪儿?”齐玉露看出他反常,虎口里不断地飞出烟沫儿,不看自己,一个劲儿地往院外走,“你去哪儿呀?” “回家给我妈拿点换洗衣服。” \\ 郭发在余祖芬的房间里翻找,在一众花花绿绿的衣服里,勉强找到几年日常宽松的款式。齐玉露就在房间里逡巡,问些有的没的,通常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 比起和齐玉露接吻做爱,郭发更喜欢听她说话。 “有时候早上起来,做了个美梦,阳光温柔,看什么都顺眼,我觉得我能原谅一切,到了晚上耗尽了一切力量,我就又开始愤世嫉俗,恨不能杀光所有人,你呢,有这种感觉吗?”齐玉露走近客厅的木质沙发,瘫在陈旧起球的坐垫上,手里摆弄着摇摇欲坠的流苏穗子。 “没有,我是想杀死我自己,”郭发瓮声瓮气地答,将余祖芬的外套卷起来,规整地放在格子手提袋里,他出狱的时候,就拎着这个彩色的包裹。 齐玉露无声地靠近他,从背后猛地把这个庞大的人给抱住,怀里呆木的家伙惊慌地抖了一下,心脏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泵,出奇躁动,待他安静下来,她伸出舌尖,舔他的后颈,遍布淡淡的绒毛,上面滚着细密的汗珠,更有几个零散的痣,这里是容易晒黑的皮肤,有些咸,有些苦,像是撒了一层粗盐:“我饿啦。” 郭发几不可闻地闷哼,喉咙缓缓嗫嚅着:“我请你吃大果子……喝豆浆,楼下。” “豆浆?你有豆浆吗?”齐玉露的手向下摸索,每一下,都故意绕过他的要害。 “你想干啥?”郭发转过身,把后背暴露给旁人,总归是危险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仍然平静不可捉摸,“你想让我和你结婚,还是陪你睡觉?” “我想有什么用?反正你都不愿意吧?”她决不会给他这暧昧关系的定义,只消在布满迷雾的丛林里给他模糊的引导,色厉内荏的猎物懵懂无知,乖乖地自投罗网,敞开肚皮等着被宰,还以为是到了天堂,这是对猎人高明手段的最佳褒奖。 郭发疲惫地跌倒,腿将齐玉露整个人扳倒,他们的身体交迭,一起瘫在地上,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并不光滑,轻薄布料沙沙响,脊背上有交迭的绑带,手指无意间扯断,像是折断了羽翼,他心下轰然,手探进去,她的身体透着一股潮湿的阴寒:“你冷啊?” 齐玉露扒开他的裤子,很艰涩,手腕指骨作痛:“要不要嘛?这次会很久。” 郭发抬起腰臀,做着同样艰难的配合,藏青色内裤连同工装裤堪堪褪到跨部,齐玉露盯着他,那久违的事物一跳一跳地在眼前活过来:“哈喽,小郭发。” 郭发窘极了:“小吗?” 齐玉露低头俯身一口含住,鼓着腮回他:“很可观,是巨人的尺寸。” 郭发急促地呼吸着,伸手拔她的头,把她几乎扯到自己的胸口:“你和我就只能干这件事?” 齐玉露恋恋不舍地握住:“我们也可以干别的。” 郭发就这么枕着塞满了母亲衣物的口袋,躺在地上:“我们是不是见过?” 齐玉露几乎是承认了:“那个巧克力糖,好吃吗?” 郭发几乎是弹起身来,草草提上裤子,打着赤脚走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是一沓发皱的金箔纸,被妥帖地捋平展开,严丝合缝地压在一起,还残存巧克力的香气——这么多年过去,居然没有散去,顽固地保持着最初的味道。 “我当时自己都不舍得吃呢,现在好像没有卖的了,”齐玉露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不露出惊讶,拈了一片在鼻端嗅嗅,轻飘飘地放回原处,然后朝他笑着,露出嫩粉的牙龈和小小的牙齿。 “你可怜我吗?”郭发痴迷地盯着,吻上去,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疼就喊出来。”齐玉露还是俯下身咬住他,他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握紧糖纸,是那些美丽的金箔又恢复十年前的褶皱。 郭发闭上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绚烂的光晕,他很快释放出来,根本忍不住。 齐玉露喝下去,很腥,又很润喉,可能是射太多次的缘故:“生鸡蛋味儿。” 那种卑贱又黏腻的感觉让郭发感到痛苦,但是生理上的兴奋却迟迟不消退,反而更勃发:“以后别这样,这是在干嘛?” 齐玉露顶着一张清水挂面的脸,嘴唇上却闪着淫靡的光:“亲我。” 郭发顺从地抱紧她,吻住她的侧颈,他觉得自己要饿死了,发疯地咬她的皮肉:“我想吃了你。” \\ 九月份的尾巴,是在汽修厂和医院两头跑中度过的,郭发每天疲于奔命,觉得自己欠着师父师母的债,心中有难以启齿的负累,因而在干活上越发卖力。 “不要命了你?活不是一天干完的。”杜建树说道。 “师父,我这个月工资不要。”郭发用袖子揩着马上要流到眼睛里的汗珠串,天空中透着色厉内荏的热气,大概是秋末最后的一点威风。 “你妈到底怎么回事?”听着有点像骂人,但杜建树真的按捺不住好奇。 郭发却答非所问,扬起的脸视死如归:“师父,我要是再进去,你们就不用等我了。” \\ 余祖芬在第二天睁开眼,面容又恢复了从前的凛冽,只不过多了几分脆弱,她对自己受伤的原因缄口不提,郭发照顾她的起居,接屎把尿,任劳任怨,俨然一副孝子的模样,她却依然忍不住处处刁难,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是他害自己变成这样似的。 “那个瘸子是你对象?”余祖芬望着床头那束亮丽晃眼的康乃馨,惊恐地坐起来。 郭发低头笨拙地削着苹果,没有发现母亲的异样:“不是,朋友。” “你之前就是和她相亲吧?”是嫉妒,唇畔浮起一抹冷笑,这是余祖芬第一次对郭发的情感生活发问。 “嗯,”郭发把削得不大圆润苹果递给她,“吃吧。” 余祖芬把那捧花抱过来,仰起头,将花砸了个粉碎:“以后别让她来!你想和她结婚?就你这样子你还想结婚啊?” 郭发被劈头盖脸地攻击,不知道她哪里来得这么多的力气,眼球鼓胀,极速震颤,骇人的血丝涌动,浑身战栗,那靛蓝色康乃馨像是鬼魅一般飘洒下来,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上、头顶! “妈!妈!你怎么了?” 余祖芬被儿子的怀抱紧紧包裹住,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丈夫的怀抱,余祖芬抖动着齿关,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害苦了……我……” 郭发发狠地抱住妈,抱住这给他炼狱般人生的妈,身子随着她颤抖,轻声说,妈,我给你报仇了,他没死是没死,活着已经跟鬼没什么两样了。 这一边,齐东野的免疫力太差,刀口迟迟不能愈合,齐玉露只好不时到偏僻的医诊所去抓药。 他这两天又开始心神不宁,总感觉警察要上门来把他抓走,白天,齐玉露去上班的时候,屋子里静得可怕,他扶着腰腹,艰难撕扯开碎步,细脚伶仃挪到摇椅上,底下空旷的野地里偶尔走过零星几个人影,他老是幻听,感到遥处传来警笛的呼啸,起初渺茫,后来铺天盖地,可开窗俯首去看,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像个杞人忧天的小孩子给解放书局打电话:“姑娘,我感觉警察要来抓我,我听见警车呜呜呜叫,来抓我。” 齐玉露起初还有耐心安慰,能体会他的绝望,后来干脆把自己的CD留在家里,把自己的磁带都放给齐东野听:“好好听歌,回去我考你,你就是太闲了。” 齐东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姑娘,咱们啥时候走啊?” 走?是死,还是离开太平,哪个先来?都要交给命运,齐玉露望向门口,夕阳下站着一个手扶单车的高大身影,他的胸口变成风箱,大幅起伏,半个小时前,他就这样焦灼地抽着烟,时不时望向窗内,在层层的书架中搜寻着什么,像是等待,又像是马上要离开:“快了。”她放下电话,换下衣服,结束世俗的工作,又投入新的忙碌。 郭发转过身,攥拳捻灭烟头,板着冷峻的脸:“崔海潮没来啊?” 齐玉露笑着回敬道:“来了还能让你看见吗?” 郭发跨上车座,等着后背被一团温暖覆盖住,便朝前方蹬开去,这是他这段日子难得的放松时刻,从母亲的刁难中抽出身来,驮着她去往城郊的废墟去,做爱,谈天,嬉闹,等到天完全黑透,再送她回家,一个人再轻快地骑回医院,他总是一手放开车把,痛快地抽烟,身上,嘴里,还有属于她的味道。 原来这是拥有全世界的感觉。 她的弦(一) ——“我要是十七岁的时候遇上你就好了。” ——“你变了,以前你都不会说傻话的。” 秋末时节,齐玉露彻底失去了睡眠,骨缝整夜整夜地发痛,每个毛孔都如同微型的水龙头,冷汗如注,长夜将尽,足能流满整个房间,几乎听完了CD机里所有的歌,清晨来临时,笔记本写满了难辨的字,烟灰缸里也堆满了香烟的半截尸体。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可始终不动声色,咬着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却终于还是破了戒,到无证经营的小药房里买了一些散装的地塞米松,她不知道里面的成分是否安全,但她不怕,她是个饥不择食的穷途困兽,起初控制用量,一天几颗,后来竟不可收拾,像吃糖一样,没事就要喂一把。 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越来越怕痛了。一个将要死的人,开始怕痛,意味着很深的危险。 白日守在书店里,一切如浮光掠影,穿过她空洞的眼和病躯,下午和郭发做爱,堕落的欲望让干枯的身体获得一点养料。她喜欢郭发踩着点来书店门口接她,一个人不停地抽烟,在呛人的烟雾里徘徊,仿佛就可以隐身一样,其实她早就发现了他。 齐玉露很高兴,他越来越在乎自己了,她几乎要成为他的全世界了。 但是当举目望天的时候,发觉到属于秋末过分张扬的明媚,一切澄明温暖,空气里漾着清冽甘甜的波浪,酥脆的黄叶随风扭摆摇曳,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非尽态极妍不可,虽然这一切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感到无可抑制的悲伤。 在深夜的随笔里,齐玉露匆匆挥笔——我是一根绝命的弦,奏曲迷魂,要在最关键的时候勒死他。等他死去的时候,也是我断的时候。 这是一桩两败俱伤的买卖,蓄谋已久,却远远没有料到所有细节。她是个疯癫的末路者,却也永远逃不出凡人的爱恨枷锁。她足够恨他,却也忍不住爱他。 郭发床上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了,可是依旧真挚得可笑,扎实地碰撞,不遗余力,眼神热切如赤子,毫不淫靡地抓紧她的身体,像是在大风中抓紧易逝的风筝那样,常常在事后抚摸她清晰的肋骨,唠叨地告诉她一定要多吃饭:“硌人。” 齐玉露干瘪凹陷的小腹惨白如纸,被他砂纸般的手掌刺得又痛又痒,他的声音早已钻进她灵魂的隧道里,她却必须装作没听清:“你才膈应人。” “聋啊,”郭发帮她穿好衣服,时兴的露腰上衣被他扯得老长,余祖芬很早以前告诉他,人的肚子千万不能着凉,他真的当信条了,觉得很不得了,连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你瘦得跟个鸡崽子似的,硌挺。” 他回首点燃一支烟,又敬了一支给齐玉露,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远方,漫长的冬天又要如期而至,凛冽的秋风是信号,先打个照面,提前钻进人们的骨缝里,为纷扬的雪花飘进命运做伏笔。 他们一起缩着脖子,幻想着大雪弥望四野,既如浩劫,又如赞礼。 齐玉露把他的衣服甩掉:“去你的,一股汽油味儿。” “操,”郭发追着她,“刚才不是还哭着喊着喜欢?” 齐玉露有些羞,但是还得回敬他,这是礼节:“你是不是把我当老婆了?” 郭发颧骨刷得一下子红了,速度飞快:“去你的。”他坐在自行车上,恍惚了好久。 \\ 这几天,闲不住的齐东野开始整理起家里的旧物,齐玉露总是打断他:“伤还没好利索,别折腾!” 齐东野转身咳嗽了一阵,手心里鲜红的血块像是两枚粘连在一起的樱桃,他赶忙在裤腿上抹掉:“好不了喽!我得赶紧收拾。” 齐玉露懒得管他,可还是琢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弄它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齐东野扶着腰蹲下去,干瘪伛偻的影子落在皲裂的木地板上,嘎吱嘎吱响,大大小小的纸壳箱无序地乱放,阳光与灰尘交融,悠悠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旧时光的主人。他拿出一件小小的生日帽,怯怯地戴在头上,齐玉露静静地看着他,认出那是自己七岁生日时的东西,他哼着一首苏联老歌,作为这狭窄天地的国王,滑稽地为自己加冕,似乎很是快活,仿佛不知死之将至。 她走过去,从那些装满自己过去的箱子里拿出一枚生锈的口琴:“你还留着呢?” \\ 城郊的工厂废墟,成了齐玉露和郭发两人的秘密基地,他们肆无忌惮地交欢,那漏了洞的屋顶在蓝调时刻到来之时尤为美丽,像是天外降临的黑洞,召唤蛊惑着人的灵魂。 郭发操着修车工具,挥汗如雨,唇角叼着一支烟,他正依着墙角筑起一张榻,骨架用废弃的机床废铁,还搬来一张泛黄的旧床垫,可床单确是新的,他默默地享受着这小小的工程,耳边是齐玉露的口琴声,他永远不能忘记上次齐玉露后背被刺入玻璃渣,事后才吭声的事情,那天郭发对她发了很大的火:“腿瘸脑子也傻?不知道说?”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用尽全力撞击她的身体,失控如野兽,险些让玻璃扎穿她的脊背。齐玉露却好像真不知道疼,只悠悠地对他说:“看你高潮的时候太好看了,我入迷了。” 齐玉露坐在那柔软的床垫上,上面绣着艳俗硕大的牡丹花,她洗净了口琴的孔眼,吹着《山楂树》,喑哑的弦音荒腔走板,竟然另有一种感觉。 一曲毕,露天床榻大功告成,郭发转过身来,却脸颊湿润,从前他总是会找借口掩饰,这次却眨着泪眼对齐玉露说:“小时候上音乐课,有个苏联来的音乐老师对学生很好,他最喜欢用手风琴拉这首歌,我在牢里的时候,经常在梦见这首歌。” “是山楂树。”齐玉露在床上躺成大字,惬意无比。 郭发痴痴地说:“你能教我吹吗?” 齐玉露跳起来:“你就说你想喝我口水了。” 郭发破涕为笑,一边抢她手里的琴,一边揽过她的腰,夺过她的脸,轻轻地亲她的嘴唇。 齐玉露扭过头,笑嘻嘻地从包里拿出纸巾,给他拭泪,又像个母亲,捏着他的鼻子:“使劲儿擤!” “嘿,姓齐的,”郭发有些喘不过气,抖着浓睫,哭泣让他看起来像个孩子,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要是十七岁的时候遇上你就好了。” 齐玉露吻过他冰冷而挺拔鼻梁,像是在用体温熔化一座冰峰:“你变了,以前你都不会说傻话的。” 她的弦(二) ——“我们以后怎么办?” ——“没有以后。” 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挥汗如雨的工人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周遭会沦为荒芜井底,回荡着肉体相撞的钝响,郭发和齐玉露如两只青蛙交媾,是亵渎还是升华,不消说,都交给命运。 齐玉露告诉郭发,这里是颓废的宇宙,时间缓慢,无限逼近于永远,没有旁人,只有彼此,所以,这里既是角落,也是全世界,他点了点头,又不明所以,仍如最初时一般迷恋她认真的神态。 郭发平躺在铁床上,任齐玉露骑在他的腹股沟处,她的皮肤湿热起来,索性宽衣解带,秋日干燥,套头的黄色毛衣饱含静电,啪啪地响她,一头亚麻色的短发炸了起来,像是遭了雷劈,她露出米色的胸罩,乳房被牢牢托起,像两朵云,绵绵地浮动震颤,郭发仰视着她,在房顶那缺漏的“黑洞”下,她像个淫靡的天外来客,只是不知道是刚刚降临,还是马上要走。 郭发扶着她的腰,阳光射入,身躯上映着她羸弱的影子,半明半暗,布满伤疤,暴晒过后的皮肤烤焦一般,淌着一层蜂蜜,齐玉露爱抚着他,他的每一块肌肉都箭在弦上,紧绷得不得了,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震颤,她听见他沉重的鼻息,策马一样掴了一把他的小腹:“喘出来。” 郭发失神地愣着,下腹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他支起手臂,闭上眼睛索吻:“亲我。” 齐玉露拥上前,被紧紧抱住,一个溺水般的吻后,得意地问:“你现在还嘴硬吗?” “啥?” “你和很多女人睡过?” 郭发偏过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阵痛,答非所问,但是已经说出了答案:“谢谢你。” 齐玉露读得懂潜台词,她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简直纯净得像朝露,可她是兔子,饮了会中毒而死,齐玉露无可奈何地冲他笑,话从肺腑里钻出,迫不及待脱口而出:“那我也告诉你,我也一样。” 郭发吃惊地看着她的眼睛,在性事上,她比他轻车熟路太多,总是带着蛮力,不加润滑就把他的性器骑坐下去,干涩地包裹住,紧而痛,好像恨他一样给他折磨,除此之外,她还惯于玩赏地盯着他狼狈地射精。 “我不信,你狗日的骗人吧。” 齐玉露俯下身,那让他们相交得更深,郭发受了惊,眼睫抖动,不可抑制地哼了出声:“齐玉露……” “为什么叫我的名字……”郭发总是能把她填满,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我……你的后背还疼不疼?”郭发避开她的眼,他原本想说的话像一块做砸了的锅包肉,很腻,很恶心,还是咽下去的好。 齐玉露双手扳住他的头,把他的刘海全都捋上去,露出细汗淋漓的额头,她吻他残损的眉骨:“我也是。” 郭发猛地挺起身,把她压在身下,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郭发看着她汗湿细白的颈,发狠地吸吮,直顶到最深处:“抓紧了。”像是个要起航的船长,一声令下,就是挡不住的惊涛骇浪。 齐玉露搂住他的后背,双腿缠住他的腰,一下一下,应接不暇,整个人瘫软如泥:“太大了,郭发,你鸡巴好大,要干死我嘛?” 郭发红着眼睛插她:“叫……叫我名字……” “郭发,郭发,郭发……”齐玉露咬着他的耳根。 郭发几乎昏死,这大概是最后的狂欢,等到冬天来临,便无法幕天席地地做爱了,除非想成为两具冻死的艳尸。 “我们以后怎么办?”郭发随口问道。 齐玉露跌倒下去,侧身蜷缩起来:“没有以后。” “那我们伟大的友谊怎么办?”郭发学她说话,伸手抚摸她受伤的后背,上面被胸罩勒的印记还清晰可见,他抱住她,汗水让两个人黏在一起。 齐玉露的一条腿被郭发夹在两胯之间,两个残破的零件被楔在一处:“要是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怎么办?” 郭发把下巴枕在她的肩上,闭上眼睛:“消失?你他妈的想去哪儿?” “天堂啊。”齐玉露笑嘻嘻地回答。 郭发拥住她的胸前的云,嘴巴里莫名分泌出甜味,他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吃过棉花糖:“你这人坏,你得下地狱。” “说真的,你会难过吗?”齐玉露凝重地问,这时候,不容玩笑。 郭发就是不正面回答:“你不就是腿瘸吗?这他妈又不是绝症。” 齐玉露猛地坐起来,忍不住咆哮:“这是假设!你明白吗?!我他妈的问你会不会难过!”她把胸罩扔到郭发身上,不偏不倚挂在他耳朵上。 郭发诧异地看着她,沉吟地低下头,摘下那胸罩,终于忍不住,咯咯地发笑。 齐玉露咬住下唇,爆了句粗口,被郭发再次拥住,前胸贴后背,胸腔共振,一起大声傻笑。 “我爱你……”他低声呢喃,身上的热量要耗尽了,而她是一团小小的炭火,拥住,便不会发冷,可他不知道这并不是温暖,只是被火焰烧灼的滋味,谁叫他从小惯会吃痛,不知道什么叫受伤。 齐玉露停止高声的笑语,回过头:“你说什么?” 郭发顿住,点燃一支烟,头顶的黑洞却忽然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灌注进来,废墟变成一间塌进地下的暗室,马上就被淹没,而手里的火焰被猛地熄灭,他慌了神,站起身来,披上外套,仓皇地提裤子,连内裤也忘了穿:“我回家了,车留给你。” 齐玉露看着他落荒而逃,耳边还回荡着那卑怯的低语,他爱她,她全听见了,终于大功告成了,她高声地笑,放肆地笑,笑得嗓子哑了,又开始哭,周遭变得很冷,满地猩红的锈水漫过脚面,她舞着裸体,踉跄走到黑洞下,雨水和那一天阳台上的没有两样,都咸的,苦的,涤尽来自他的吻痕。 “我恨你,郭发!郭发!你是王八蛋!”厚厚的墙壁荡出一重又一重回音。 郭发躲在门外,他跑不远,也站不起来,执迷地低着头,怎么也点不燃手里的烟,索性卸力地跌坐在地上,撕扯自己的头发,没有眼泪,可全身上下都变得潮湿,就像手旁那长满青苔的阴湿墙角,她的笑声和哭声入耳,他却无能为力。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用打火机持续地燎,像是非要烧开一个洞不可,郭发不疼,只感到彻骨的寒冷。 秋天甩了甩尾巴,告诉人们这是寒冬来临前的最后一场雨。 她的弦(三) 1999年的第一场雪,不早不晚,弥望四野,遍地素裹,大雪如同高筋面粉,象征着来日的丰年,天色惨白,安详如同素裹,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去日已被北风吹拂而去,永不复还。父亲说,太平靠近北极圈,其实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天,一个是更冷的冬天。他说得动人,我记了很久。我觉得父亲虽然笨拙,却是个天然的诗人。 ——1999年10月23日齐玉露随笔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四目相对,雨水淋漓。 “为什么不走?”齐玉露赤脚站到郭发面前。 郭发站起身,慌忙收起打火机,收拢自己焦糊的手掌,以及,一颗仓皇不安的心:“这就走。” 齐玉露带着喑哑的哭腔,浮肿的眼皮像金鱼的肚子:“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郭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因为雨水而发痒作痛:“全世界消失了,那我就只能去死。” 齐玉露她僵笑着,岔开腿,扯过他的手:“摸摸这里,就会愈合。” 郭发破涕为笑:“你狗日的怎么这么污?” 齐玉露闭上泪眼,享受着他的抚摸,心坠到地上,却不快意,“” “又不穿鞋,”郭发揽住她,要慢慢焐热她失温的身体,“把脚踩上来。” 郭发的脚面承受着她的重量,好像被交付了莫大的责任,他低下头,亲吻她冰冷的颊:“齐玉露,不要哭。” 汗水横流,体液四溅,呻吟都哽在喉咙里,一次,一次,又一次肮脏的媾和,心却变得越来越干净。 郭发跪着抱住赤身裸体的齐玉露,他不会道歉,更不会明确地示爱,他所仅有的,只是一副炙热的身体,虽然疤痕遍布,但是却还有力量。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亲吻她的嶙峋的脚踝,无力的小腿,贫瘠的腹部,齐玉露居高临下,抓住他的头发,一次又一次叫他求饶:“郭发,你好像我的一条狗。” 郭发没有反驳,只是饥渴地吸吮她的手指又,埋头在她身下湿漉漉的原野里,不能言的口腔,此刻四下驰骋,好像找到了归宿。 齐玉露昂起头,性爱如同一剂杜冷丁,短暂止痛。 \\ 事后,郭发驮着齐玉露来到城郊更远的地方,二八大杠飞驰过杂乱的枯草丛,齐玉露看着四周,觉得无比熟悉,她的记忆是那样神奇,甚至能和草木重逢:“我妈带我来这块儿采过菌子。” “你是个神童啊,大姐。”郭发揶揄她。 不一会儿,一股恶臭席卷而来,秋日还在拖沓,好像不肯踏入冬日这道门槛一样,雨在下,天却晴朗起来,令人发慌。 这附近是垃圾处理场,太平镇所有的垃圾都堆在这里,像乱葬岗,竟然十分壮观,一辆鲜亮的铲车正卧在其间,在伸展着“爪子”。 旷野中央,立着一个铁皮风车,四叶不同色,都是用工厂里的废料做的,竟然随风旋转,吱呀吱呀地发响,不是失修的悲鸣音,而是一种独特的乐声,很是悦耳。 齐玉露雀跃地飞下单车后座:“郭发你看!好漂亮的垃圾场。” “我这不是垃圾场,我这叫旧货市场。”一个穿着漆黑雨衣的男人从无门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指着在挂在厂房墙外摇晃的“牌匾”——蓝色的铁皮上,红色油漆写出笨拙的错别字,在灰暗的天空下,很有冲击力。 郭发把齐玉露护在身后,从没想过,除了自己和她,这里也会有其他人出没。 那男人摘掉帽子,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挂着满足的憨笑:“下雨天,就这么干浇着啊?” “放心,我俩不是来躲雨的,”郭发把齐玉露捧起来,是抱小孩子那种,夹着两个胳肢窝,一下子放在垃圾车的铲斗上,自来熟地说道,“师父,我俩也是垃圾,带我俩玩会儿!” 这是孩子们的游戏,国字脸男人和许多流浪的孩子就是这样的结缘的,只不过眼前这样的孤男寡女倒是头一遭,这也许叫浪漫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俩还是奇人!” 齐玉露有些站不稳,郭发紧随其后站上去,马上扶住她,她一阵眩晕,两个人腾空而起,她疯了似地尖叫:“啊啊啊啊!” 铲斗悬停在半空,铸成了一个奇妙的视角,两个人强抑住作呕的感觉,扶住锯齿边缘,高处的雨,好像有些甜。 国字脸嚼碎了烟叶子,响亮亮地侧头吐了一口,娴熟地挂挡,似乎十分得意:“哈哈哈,别给你俩玩吐了!” 郭发和他搭话:“师父,干多长时间了?” “下岗以后就一直干这个,”国字脸眯着眼睛,“你是郭发吧?” 郭发眉端耸动:“你认识我?” “我儿子,小时候被你揍过。”男人倒有些羞惭。 郭发笑着说了声我操:“他咋样?好了没?” “孩子去南方了,做生意去了,就是脸上留了道疤,但是挺好,因为那疤,没人敢惹他。” 郭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刀疤,百感交集。 两个男人粗口横飞,骂天辱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说得难堪,可好在十分爽快,他们之间透着一种陌生的友好,齐玉露听得发笑,偶尔插上几句妙言,让对话更增趣味,国字脸顶得意这个瘸腿的女人:“郭发,你这女人好啊。” “她不怕我,我可是杀人犯。”郭发嫣然一笑。 有人去掏挖墙壁上的铜线去卖,厂房很失落,遍体千疮百孔,四壁空壳一样伫立,风雨吹打,却莫名坚韧而不倒。漫天飘扬起条一群纹垃圾袋,彩色的、透明的、破洞的、褶皱的,如同一朵朵祥云,像是梦幻的游乐场,冷雨里,三个孤独的人说着漫无边际的话。 “郭发,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那奔向死亡的甲板上,迎着海风,杰克紧紧从背后抱住露丝,就像郭发抱住齐玉露那样。 “那时候我还在蹲监狱呢。”郭发幽幽地说,并不愠怒,他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像是一块有融化迹象的冰块,是湿润的,不过还是透着砭骨的寒气。 “泰坦尼克号最后撞沉了,满船的人都想要一个旅程,谁都没如愿。”齐玉露悲戚地说。 “那我就帮你把冰川挪走。”郭发痴痴地说。 “船不安全,太平也没有海,还是火车好,”齐玉露茫然地看着远方,“我想要开火车,一直开到头……” “开到头,你知道头在哪儿吗?你就开。” 齐玉露没有说话,只是指着远处,一道彩虹横亘天际,郭发伸出手,手掌的烫伤不再蜇痛,雨停了。 她的弦(四) 确诊了骨癌之后,父亲齐东野无力支付我高昂的手术费,将我灌醉了酒,扔在了太平城郊的雪原,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酒令我腿部的疼痛慢慢麻木,我知道,他并非完全残忍,他想让我没有痛苦地死,等我死掉以后,他就可以向别人说是小孩子贪玩夜不归宿,被冻死在大雪里,如此结局,只是气候的悲剧,谁也不怪不得。那时的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遗弃,我像游魂一样满身是雪,爬进了红顶教堂,被神父收留,那阵子,我学会了很多基督教歌,也第一次遇见了郭发,我给了他金箔巧克力糖,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睫毛像蝴蝶,见了人,却不安地抖动。后来,一个叫潘崇明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命,他是省城的人民教师,和病弱的妻子始终没有孩子。那是一对安静的夫妻,见我也安静,便收养了我。他们在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书房里摆满了不计其数的书籍,客厅中间还有一座壁炉,让我误以为走进了童话的世界。几个月后,他们还是知道了我患病的事实,却只是淡淡一笑,竟然愿意供我化疗,让我念书。妈妈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叫潘静深。爸爸是个温柔的男人,信佛,眼里总是透着悲悯,还喜欢艺术,常常教我吹口琴,不惜把自己浩如烟海的书房给我当游乐场。几年后,我渐渐骄纵起来,在思念亲生父母的一个夜晚出逃了,一个人乘着火车回到了太平,熟悉的雪原和冬天,我对齐东野好像没有了怨恨,那个冬天,雪像火一样,燃尽爸爸的生命,我见到了爸爸的尸体,新鲜的,被削掉了半个脑子,恐怖如斯,在离他尸首不远的地方,一个长着蝴蝶睫毛的少年正缓缓地放下手里的斧头,在他身后,一群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正尖叫着抱头鼠窜,两个女孩长发纷飞,一个男孩跑姿像蛤蟆。我看着郭发被警察拷上手铐,冲着漫天的夕阳一笑,好像松了一口气。 ——1992年1月3日齐玉露随笔 千禧年年十月末,太平镇迎来了第一场雪。 郭发向杜建树借来了车,驾驶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儿,一路上风雪载途,光线寥落。 初雪不大,雪花如绒毛翩翩落下,落在上站不住,一会儿就化了;人们的脸上都带着惊喜,踩在湿滑的地面上:下雪喽!街道上飘着雪花和人们的惊呼。 郭发开得不快,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利落地划去雪痕,又立马迎接新的,不止不休,像是在做一场无用功,他注意到师父更换了悬挂的平安福,换成了一张小小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洋娃娃般的婴儿,是杜楚楚。 齐玉露在副驾上昏昏欲睡:“以后不骑车了吗?鸟枪换炮了?” 转向灯闪烁,前路忽亮,郭发愤怒地转着方向盘,驶入一条泥泞的野路,夹道两旁,是黑洞洞的桦树林,他要送她回家,电车已经停运:“自行车气门芯不知道让哪个瘪犊子拔了。” 齐玉露侧过头,对着车玻璃哈气,挥着指头写下一串连笔乱字,外面的夜色是幽蓝的,细雪静静不语:“郭发?” 郭发望着无垠的雪野,忽然就陷入了沉思:“嗯?” 齐玉露掩着鼻子,强抑住胸口喷薄的恶心“把车停在路边呗。” “你又想使什么坏?”郭发刹了车。 齐玉露撞门而出,俯身在路边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操!”郭发连忙追出去,“你怎么了?” 齐玉露回过头:“不知道为啥,我现在越来越受不了汽油味儿。” “不能是晕车吧?我开车还行啊,”郭发走到她身后,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那不开车了,我背你回去。” 齐玉露抗拒他:“你离我远一点儿,你身上有味儿。” “行,那你缓一会儿,”郭发不知所措,退到一旁,望向天空,幽幽的天上看不见月亮,也不见一颗星,他努力去找,脖子都有些酸痛,忍不住发牢骚,“你好像越来越嫌弃我了。” 郭发回过神盯着她——齐玉露只是一味大口地呼吸着新鲜而凛冽的空气,柔软的发丝随风而起,都飞向自己,她的头发一直没有剪,已经快要垂肩了,他回想起两人初识的时候,那时的齐玉露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郭发转头回去,脱了外套,从后座的网兜里拿出一个饭盒:“我师母做的,雪衣豆沙。” 微微金黄的面团上,整齐排列,婴儿的拳头般大,上面撒满如雪的白糖,煞是可爱,齐玉露惊异地看着:“我还从来没吃过。” “那你还算什么东北人,造吧,都是你的。”郭发端着,看她终于开心了,他也高兴得不得了,甘愿做一个人人形餐桌。 齐玉露伸手,生怕捏碎了那完美酥脆的皮,大口吃了一个,沙软的皮,甜腻的馅儿,一下子搅动了她枯萎已久的味蕾,口水决堤一般分泌了出来,她很高兴,因为这是久违的生的滋味:“这是怎么做的呀?” “白糖、猪油、鸡蛋、豆沙还有玉米面儿呗。”郭发凭借自己粗糙的厨艺,胡乱地猜测,竟然全对了。 齐玉露低头认真地吃,鼓着腮,眼中放着孩子一般的光亮:“真好吃。” 郭发腾出一只手,擦她的嘴角:“好吃就多吃。” 这雪衣豆沙仿佛有奇效,连吃了几个,齐玉露竟然不恶心了,只是吃得急,有些噎得慌:“渴了。” “车里没水,你吃雪吧。”郭发调笑地看她,除了做爱的时候,她难得这样生动。 “去你的!” 郭发严肃地望着周遭,大雪笼罩一切:“真的,新下的雪都干净着呢!” 齐玉露想了一会儿,迎着风雪,伸出舌头,舌尖鲜红,是夜色中唯一的亮色,那么天真,那么疯狂。 “你个傻子,”郭发掐住她的腰,低头吻下去,“给你喝我的口水吧。” 齐玉露挣脱出来:“我刚吐过,你不嫌?”她用力打他的胸口,他死不松手。 清甜的滋味蔓延到郭发的嘴里,他吻得热烈,她轻轻回应,一切好像反了过来:“我喜欢你,你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甜的。” “你恶不恶心!”齐玉露无可奈何地发笑,露出一排芝麻大的牙,全映在他双眼的湖底,她捏住他沁凉的耳垂,忘了情地沉溺下去。 郭发把她牢牢地锁在臂弯里,险些叫她离了地,她掣住他的衣袖保持平衡,他的嘴巴里浸淫铁锈的味道,像是一个萎缩的钢铁世界,汁水腥甜,却令人上瘾,等松开口,她才发现他的嘴角上泌出了血迹。 郭发憨笑着,轻轻抹去:“你要咬死我?” 齐玉露稍稍钳住他的下巴,令他微微开口,他的舌尖受了伤,鲜红一点,是被自己咬破了皮:“疼不疼?” 郭发抱住她,忍不住跳起来:“活着可真好啊,我过去十年,每一年都要自杀一次,用钢笔尖,英雄牌钢笔,是我给我妈写信用的笔,现在我血管里还有那个鸵鸟牌墨水,老天爷就是让我死不成,看来是有他老人家的指示的,他让我活着出来,好遇见你。” “你怎么不穿外套?不冷吗?”齐玉露这才发现他只穿着一件灰淘淘的针织毛衣,袖口和大襟都起了球。 “你不是说讨厌汽油味儿吗?刚把外套脱了,”郭发的口中哈出悠长的雾气,鼻头和两颊冻得通红,像是抽多了香烟,半眯眼痴痴地盯着她的脸,“齐玉露,给我讲个故事吧。” 齐玉露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自从郭发在那场雨中对自己说出那句无异于我爱你的话,她对他的感情里,多了一层惧怕,他的爱沉甸甸的,透着热气,让她难以消受;不该这样的,可他的怀抱却像被窝一样暖和,她不想抽身。 大雪里,城郊外,车没熄火,一男一女互喂着雪衣豆沙,笑着吻着,在茫茫的宇宙里,他们肩头落满细雪,也活像两颗雪衣豆沙;白桦林里,落雪无声,万籁俱寂,可忽然间,一排受惊的鸽子盘旋而过,翅膀的白胜过雪花。 “1942年,德国进攻苏联,从此双方在欧洲战场展开大决战,德国攻破斯大林格勒,苏联进行全国动员,誓死守卫斯大林格勒。有一个美丽的苏联女孩和心爱的男孩本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为了守卫家园,男孩却响应政府的号召,依然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程,男孩告诉女孩,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分手的那一天,他们一起来到了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树上刻下了他们的名字。”齐玉露远远盯着那群鸽子,淡淡的声音像是在唱歌。 郭发没有插嘴,他希望长夜永在,大雪不停,一直静静听着她给自己讲美丽的故事。 “男孩在第二天就踏上了征程,女孩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男孩平安,男孩也在残酷的战斗中把女孩作为自己生存的信念,他们都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回到许诺的白桦林。” “一次,在对德国的作战中,男孩守护的阵地遭到了德国的疯狂进攻,为了阻止德国的坦克,他打开燃烧瓶跳出战壕,大火吞没坦克和她年轻的身体,他死前的走马灯里,都是她的样子。入冬以后的白桦林依旧美丽,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一百个日夜的等待,女孩只等来了心上人战死沙场的噩耗。天空阴沉而寒冷,空中只有飞翔的鸽子,那棵刻着他们名字的白桦树依旧生长在白桦林,可男孩却永远回不来了。” 郭发握紧齐玉露的手,单手把她抱起来,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个行动不便的瘸子,可却总在许多时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像是小时候妄想掬起水里的星光,总需要全神贯注,内心虔诚,不能有一点造次才行。 踩着嘎吱嘎吱的枯叶,便走到一棵小白桦旁,郭发眼含笑意,胸有成竹:“你说这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要干啥?”齐玉露捧着冰凉的饭盒,心中却含着期待,“快放我下来。” “这棵好,看起来年头不多,没人砍,得活个几十年吧。”郭发俯身,从裤腰带上摘下随身的匕首,吹了吹,刻下他们的名字。 他的字不算难看,一笔一画,儿童一样笨拙,木屑飞扬,随风雪飘逝:“先写你的名字,你比我重要。” 齐玉露呼吸一滞,心脏一皱一皱得疼,看他大功告成,再点燃火柴,映着那炙热的火光,刀刻的字昭昭然——齐玉露和郭发永远在一起。 月光稀疏,把他的眼睫染成蓝色,齐玉露飞快扭过头,两行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郭发轻声问,“讲故事的人还哭?真没出息。” “雪花进眼睛里了。” 她的弦(五) 雪在烧(三) 人死前有走马灯,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但我总是忍不住去设想自己的,也许我的很龌龊,全是跟郭发做爱的场面。 常觉得小武是没有死去的我,他的父母在下岗以后抹脖子死掉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疯,因此忘了很多事情,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父亲是个一个巧手的工人,会说俄语,做过厂里的对外翻译,会拉手风琴,最爱听苏联的老歌,现在他连33个字母都忘了。 原来郭发手腕和侧颈上的不是刺青,而是自杀的痕迹。真有趣,我用英雄牌钢笔抽满鸵鸟牌墨水,在写着有关他的文字。 ——2000年10月27日齐玉露随笔 郭发借了师父的打气筒,给二八大杠打了足了气,把手上挂半扇猪肉,是师母硬塞的,他吹着口哨往家里骑,停到了楼下的车棚,往上一看,栏杆上挂着自己忘了收的工服裤子,都冻活了,僵成了两条腿的形状,在风中滑稽地蹬踢。 他嘴角挂笑,锁车拿肉,快步上楼,拈起裤腰带上别的生锈钥匙,费好半天劲才捅开房门,屋里的暖气片烧得正旺;洋桔梗盆栽被挪到了屋里,生命力没有打半点折扣;他打开电视机,正放着去年春节的小品集锦,黄宏和句号唠里唠叨地。 他脱了外套,先去自己的卧室里喂鱼,水是昨天换的,玻璃还很干净透明,随手抓上大把饲料,一掷一抖,嗷嗷待哺的家伙们便围拥而上:“一会儿哥儿几个都表现好点。” 他看了眼墙上的旧钟,马上八点,嘟囔着还有一个小时,转身又拿起了电话,捏着鼻子,夹紧嗓子,用变态的女声说:“喂,你好吗?” 接电话的齐玉露竟然没听出来:“你好,解放书局,需要点什么?” “那个……请问你这里有没有一个齐小姐呀?”郭发不知道自己还会台湾腔呢。 齐玉露心中纳罕:“您说什么?” “就是能不能让她来我家一趟呀?最好是光着不穿衣服呢。” “……” “左胸上有个痣,屁股有块青记!”郭发铤而走险。 齐玉露这才反应过来,她被郭发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捉弄了:“我不知道你还会这招呢,姓郭的!” 郭发咳嗽一阵,大笑:“下班来我家,给你做饭吃。” 齐玉露嗓子有些发紧,她现在变得敏感,一提饮食,就想到男女,又饿又饥:“我想吃辣的。” \\ 尖椒干豆腐、糖醋萝卜皮、蒜蓉血肠、猪肉酸菜炖粉条和水晶猪皮冻,做得匆忙,卖相不算好看,郭发伸筷子尝尝,嘴巴一吧嗒,好在味道奇香,师父的食谱果然给力:“妥了。” 闷哑的钟声敲响九点钟,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阵碎响。 郭发端着菜,从厨房里探出头大喊:“没锁!” 齐玉露打开虚掩的门:“好香啊。” 郭发摆好碗筷,走到玄关为她脱去外套和围巾,伸出做饭的热手捂她冻红的耳朵,摸还不够,一口咬在唇边:“你这俩小耳朵能炒一盘儿菜了。” “那肯定不够你塞牙缝啊,”齐玉露抬手,轻轻抽了抽他的腮帮子,“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呢。” “我会的东西可多了,”郭发拉她洗手,又把她推到饭桌上,“吃吧。” “为啥整这一出,”齐玉露也不见外,动筷子就开吃,刀工属于稀碎,但酸辣的味道又让她满口生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冬天到了,那边不能去了。”郭发讷讷地说。 齐玉露吃得不亦乐乎,嘬着筷子轻笑:“你这是要在干我之前,先把我喂饱啊。” 郭发忽然觉得失望,她那么浑不在意:“我不是想睡你。” “你让我来你家,那你不怕你妈说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齐玉露不敢看他,只告诉自己,话怎么难听,就怎么说。 郭发眉头一耸,不搭茬,给她夹了一块皮冻:“这是我师父做的,透亮!跟小孩儿鼻涕似的!” 齐玉露却故意想要刺伤他:“咱们刚开始不是说好了只睡觉的吗?敦伟大友谊。” 郭发太阳穴的青筋发狂地跳,他知道不妙了:“敦呗,正大光明敦呗,又没偷没抢。” 齐玉露嗤了一声,带刺儿地问:“你忘了你是杀人犯?” 郭发一口蒜酱白肉哽在喉头:“……” “你忘了我是个瘸子?”齐玉露继续说,关于自己,她说得倒弱了。 郭发咧开嘴,展颜一笑:“杀人犯配病秧子,这不是正好?” 川流不息地吃饭,日夜不休地做爱,是热腾腾、活生生的人间,齐玉露低下头,把沾了油汤的米粒儿都扒拉干净,将空碗递给郭发:“还要。” \\ 那一天,两个人吃得很饱很饱,坐在沙发上,懒得消化食儿,齐玉露难得这样开胃,一直打着饱嗝儿,郭发把她抱在怀里替她打圈儿揉肚子,还是那么平,不过比过去紧了一些:“邪了门了,你东西都吃哪儿去了?” 齐玉露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坐在他大腿上:“你再学一次。” “啥?” “就你电话里那个怪动静儿!” 郭发捏了捏喉咙:“齐玉露!齐玉露!生日快乐!”当着面儿,有点紧张,像个破嗓子的鸭子。 “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看之前那个相亲资料里,写的是今天。”郭发终于道出自己的蓄谋。 齐玉露一摆手:“那个是瞎填的,我生日是下周二。” 郭发搔了搔头:“整岔劈了,你开心就行。” 齐玉露看着他,手攀上他的脸,酒后的他身体暖呼呼的,身上也没了汽油味儿,有些东西躁动着却在默默忍耐,她恶意地拱了拱:“好大啊,你……” “你刚上来的时候就硬了。”郭发埋头在她的胸口,猛地把她抱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像是会怀揣易碎品,须轻拿轻放,用手掌护住她的头顶,万无一失——铁床的头,常常容易磕碰。 齐玉露被他吻得迷乱,又也许是酒精让她醉了:“郭发……” 郭发停止了动作,捧起她红扑扑的脸,酒精让苍白的她难得有了血色:“咋的了?” “再说一遍。”齐玉露指头抵着郭发的喉结。 “我不学了,嗓子疼。”郭发笑着央求她。 “不是那个,是那个。”她有些急。 北国列车(一) 郭发不解其意,自顾自扯掉齐玉露的上衣:“你要听啥?我肚子里可没那么多故事。” 齐玉露嗔着,努力抬起失重的头颅,轻轻地舔吻郭发的脖颈,每一道自杀未遂的疤痕,都被甜腻湿热的舌尖抚慰了一遍又一遍:“说你爱我……” 郭发喘着粗气,隔着衣服,狠狠地顶了她一下,语声却像鱼缸里温吞的水,卑怯绵长:“我爱你……特别特别爱……永远永远爱你……” 齐玉露感觉自己正赤裸裸、血淋淋地活着,想即刻死去,闭眸解下衣衫,捧起年轻的两乳,郭发枕上去,是烟雾缭绕的山峰,看不清,只能感受,有剃刀边缘的危险,有如卧云端的柔软,迷失又让人安定,他一纵而下,不肯复还,含住了,不松口,好像喝到了乳汁,比酒更醇香醉人,他说着胡话,梦呓一般唤她把腿张开些,再张开些…… 齐玉露鬼使神差地顺从,这是他第一次掌握了完全的主动,她任他摆布,把肉与灵交给他,她的骨已经枯烂了,可他看不见,挺身在她的暗河中进进出出,急不可耐,想要彻底闯入最深的一角;他大着胆子汲取她身体里的汁液,焕发起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她感觉精疲力尽,又还想索取更多,她夹紧他的腰,大声地呻吟起来:“用力,别停……”视野摇晃,仿佛有一片返照的回光。 郭发摩挲她的脸,宽阔坚硬的右手凹凸不平,掌心的血泡、老茧和烫疤刮痛她柔软的唇,她痛得想哭,无可抑制,颊边滚落一滴晶莹的泪,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像松柏沁出的琥珀:“郭发,永远别忘了我……” 郭发埋头,轻轻吮去,甜的,略带冷意,像梨膏糖:“要是我忘了你,就让我被天打雷劈。” 齐玉露汹涌着,几乎是暴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在她的身体里,茁壮地勃动,搅弄她零落的欲望。耳畔响起隐约的轰隆,是火车开动的声音,她知道是幻听,因为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好像是上帝在叩响她命运的门:“孩子,你该走了。” 郭发掐她的胸,她迷离着眼,看上去要睡着了:“醒醒,别吓我。” 齐玉露被一阵热带的骤雨浇醒,肚子上黏腻,她回过神来,挺起身子,怕弄脏了床单:“为什么直接在里面了?” 郭发落水一般,直挺挺地站在她近前,睫毛上像是缀满了初霜:“你皮肤有点干,给你补补水!” 齐玉露把内裤甩在他脸上:“去你的!” “等我。”他转身出去。 齐玉露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鱼缸发出荧荧的微光,桌面上,还摆着她借给他的书。 郭发打湿了一条新毛巾,要赶快为她擦去洁白小腹上的热液,不然就要干涸发白。再回来的时候,一具苍白细瘦的身体瘫软地横陈在自己的床褥之上,一动不动,活像一具艳尸。郭发一笑,俯身亲吻;人已经沉沉睡去,细小的鼻息像一只猫,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脏污,直到她又恢复了圣洁,又为她盖好被子。 这一晚,他们要在温暖的屋子里相拥而眠。 郭发起身收拾一下床下凌乱丢掉的衣物,提起她那条里子朝外的摇粒绒裤子,裤兜里掉出一大帘白花花的药片,他认得,是扑息热痛,一大半已经吃光了,抬头望着熟睡的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思绪纷乱,关了灯,已经入夜十点,屋里走钟的声音静静滴答,她睡得沉酣,安静卧在自己的臂弯里,微弱的心跳印在自己的皮肤上,让他痒痒的,伸手抿着她汗湿的发丝,从怀里拿出那枚准备已久的金戒指,是万碧霞给他的:“按理说这东西都得是你妈给你准备,但是你妈不靠谱。” 他回握在手里,那么烫,那么沉,还是没有勇气替她戴上。 \\ 清晨,郭发起了大早来到医院,手里提着自己做的粗糙饭菜,余祖芬已经躺在病床上,还没有睡醒。这些天来,对于伤害自己的凶手,母亲始终避而不谈,可郭发一直耿耿于怀,刻在骨子里的江湖义气让他始终愤怒,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谁让母亲受到伤害,他就让谁血债血偿,上次是这样,这次更是如此。他第一怀疑的对象,是那个声称被母亲踢废了下体的家伙,可他一路追查,却打探到那人是个无亲无故的光棍,早拿着讹来的钱跑路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最近和那个叫芳姨的女人走得很近,芳姨叫艾文芳,比余祖芬小两岁,说自己原来是红旗拖拉机厂的女工,她再次见到郭发,已经不再做皮肉生意,素净的一张脸,看起来比余祖芬还要老上几分。 借着芳姨这条线,一一排查了和母亲有关的男人,那些肮脏的嫖客,虽然洗清了伤害母亲的嫌疑,面对他们,郭发总忍不住要给他们喂一顿老拳。 “无亲无故的人最容易做亡命徒,没有牵挂。”芳姨对他说,这种杳无音讯更激发了郭发的疑心,不惜动用了过去所有的人脉,却一无所获。 郭发疲惫地坐在床畔,提刀,抹去那一日沾染的木屑,孜孜地削起苹果来,忽然看见母亲枕头下的紫色手包,皮面皲裂,鼓鼓得,像是在有意隐藏,他在大襟上随便擦了几下,轻手轻脚地抽出,不敢惊动,竟从中掏出一团细碎的收据,昏黄的灯光下,上面绀紫色的血迹昭然,这是一张从省城到太平的火车票,时间正是余祖芬受伤的当天上午。 \\ 郭发孤身来到铁路局机务段,白康宏正在副手的簇拥中谈笑风生,仿佛有某种感应,远远地就看见了郭发,他诧异又兴奋,轻快地从火车上跳下来,像一只蛤蟆。 老一点的工友们亲切地叫他小白,白康宏知道这里的生活是一眼望到头的,手里的调速手轮带着悠长的火车行驶固定的轨道,他不久也会成为老白,成为和父亲一样的老人。 “你咋来了?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怎么样,那天搁饭店没伤到吧?”郭发看着白康宏淤青的脸。 “上回的早就散了,这是我媳妇儿打的。”白康宏说。 “曹微家暴你?”郭发说,“你是不是不老实啊?” “老娘们儿没有武德,专往人脸上打。”白康宏气恼地扶着额头。 “因为啥啊?”郭发低声问。 “就那些事儿。”白康宏没吱声。 “行了,你得听小微的话,咱俩再不能有私下的来往了。”郭发笑着说惨伤的话。 白康宏有些哽咽:“……” 郭发扬手打断他,无意纠结过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血染的车票,低声说:“今天我找你是有点急事,你能帮我找出这趟火车的列车员吗?”他抱着微茫的希望,要是火车票是实名购买的就好了。 “这都是举手之劳,”白康宏带他来到了僻静的角落,“怎么了?怎么有血?” 郭发分神看着远处轨道上呼啸而去的火车,叮叮咚咚,畅快地发响,伸向无穷的远方,钻入青黄的甘蔗野地之中,他胸口的零件被螺丝刀拧开,心脏变得摇摇欲坠,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齐玉露,那天她的眼看向世界之外,神采飞扬:“我想要开火车,一直开到头……” 郭发灵机一动:“你还得再帮我一个忙。” 白康宏轻叹一口气:“你知道,你让我干啥都行。” 北国列车(二) 初冬的太平,冷空气无孔不入,可当靠近郭发的时候,却感觉格外暖和,像是围炉那样熨帖安适,别人只是寻常的棉手套,他则是军绿色手闷子,不漂亮,甚至丑陋得有点令人羞耻,却把你在冰天雪地里闷出汗来。我喜欢郭发的拥抱,他比我的身体大两个号,能把我完全包裹住。如果我也是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就好了。 每天清晨,天还擦着黑,我疲惫地走在路上,常常感到北方人,特别是东北人的坚韧,他们龇着牙,把自己裹得像雄伟的熊,即便冒着风寒,却还是勇往直前地走着自己的路:活着呗,还能死是咋?我羡慕他们,人间是很好的,希望我能留得再久一点。 ——2000年11月1日齐玉露随笔 主治医师是个中年女人,姓龚,清瘦苍老,头发和脸上活像挂了一层霜,余祖芬静静地坐着,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像是在接受拷问那样紧张:“找我有啥事儿?” 龚大夫平静地对她说:“从你这个CT和抽血的结果上看,是肝癌。” 作孽一生,也算是有了报应,余祖芬更是没什么波澜:“我爸和我老姑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看来我他妈的也是没逃过啊,都是命。” 诊室里的两个中年女人默默相对,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 龚大夫摘下口罩,脸上的霜融化了一些:“我认识你,余祖芬,二十年前你生你儿子的时候,我就在边上,那时候我还在妇产科室。”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余祖芬眯着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么能不记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当时你在里面难产,他在门外撒酒疯,说你怀的是野种,”龚大夫这时候眼中有了泪花,“你当时死活生不出,我看着你身上,一块一块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疤,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式儿的光荣事迹,八辈子都忘不了。” 余祖芬苦笑着:“我记着我当时两天就出院了,还有个小大夫给我塞了两盒归脾丸,我以为是给错人了,是你吗?” 龚大夫点了点头,鼻子发酸,两眼仍是凌厉如刀:“女人,活着多不易啊,我记得你家儿子生出来特别沉,八斤多,现在看着倒瘦多了,天天来送饭,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还是有福。” “谢谢你。”余祖芬这一生很少说这样的话,声势低弱,张不开嘴似的。 龚大夫拍了拍她:“不习惯就别说,我不差你一句谢谢,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这世道太他妈的操蛋了。” 余祖芬低下头,眼泪这才姗姗来迟,簌簌而下:“别告诉我儿子,我不想拖累他,他过得够苦了。” 龚大夫抖一抖手里灰败的CT照片,上面印着她被肿瘤侵蚀的内脏,发出一声脆响:“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不能放弃。” 余祖芬猛地抬起头:“龚大夫,你见识得多,你知道人命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我……像我这种人,真就活够了。” 她站起身,迎着阳光,朝办公桌上菩萨般的故人鞠了一躬,出去的路步履轻快,心绪轻盈,癌症像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礼物,终于可以解脱了。拜拜了,这操蛋的世道,这操蛋的人生。 \\ 余祖芬回到病房里,床畔的桌上,放着郭发拿来的保温饭盒,轻轻打开,盛满白花花的热粥,软烂的长粒大米里夹杂着细碎的肉丁,味道是咸口的,旁边还放着一盒芥菜疙瘩。 她慢慢地咀嚼,尝出那熟悉的味道是郭发粗糙的手艺,咸菜则是万碧霞的慷慨馈赠。余祖芬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是被捅的刀口,也不是患病的肝脏,而是心上的旧疤。 这些天来,郭发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他变了,十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得更加沉默,他遗传了她突出的颧骨,嶙峋的脸几乎只用骨头说话。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余祖芬喝得浑身是汗,一身雪衣的年轻护士推门进来,在她乌青的手背上插入崭新的针头:“余祖芬,你儿子儿媳妇儿对你挺好啊,多孝顺呐,好好养伤吧,你身体恢复得真不错。” 多么有希望的赞许,余祖芬干裂的唇角勉力一扬,扯出淡淡的笑容,转头静静地看着细软剔透的输液管里落下一滴滴晶莹的药水,忽然将针头连根拔起,粗暴利落,任由鲜血回流,染红纯净的药瓶。 她脱掉蓝白条纹套装,换上郭发带来的换洗衣服,竟然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堪堪穿上,却已经太大,很不合身,更显出未愈的脆弱来,在随身的镜子里,她拢了拢碎发,没有犹豫,一跃跳下二楼,逃离了她住了半个月的病室。 她在电话亭拨了串号码,没想到十年过去,自己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和万碧霞还是至亲的好友,自从郭发入狱,她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说过话了。 “喂?”一个干脆飒爽的女声。 余祖芬调侃地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了?老朋友。” 万碧霞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小芬儿?咋是你,你咋样了?” 余祖芬开了个玩笑:“你倒是来看看我啊,净说风凉话。” “你的住院费都是我掏的,我可不风凉,”万碧霞问,“你有什么事儿?” 余祖芬的语气凝重起来:“我不觉得我欠你的,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电话的另一端,万碧霞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们家欠你和郭发的。” “一会儿,在你家见。”余祖芬四下里张望,挂掉电话。 \\ 晚上,齐玉露阖上笔记本,写完了一天的随笔,吃了两片扑息热痛,上次买的药不到半个月,又要吃光了,她把一帘空了的药袋卷折在一起,扔进垃圾桶——这仅仅是度过长夜的第一步,接着,她从大抽屉深处掏出两个长长的钩针,再选出一团雪青色的毛线,脑海里勾勒着郭发的上半身。 忽然间,电话响起,是潘晓武:“姐,好冷啊,能来看我吗?” 齐玉露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了?跟姐说。” “现在能来看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哭过。 齐玉露迟滞了一会儿:“现在很晚了。” “……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潘晓武望着四下里,空寂的旧教堂,全然的黑暗中,只有耳边的折迭手机发出微光。 齐玉露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拿出曾经假扮盲人的手杖,踏雪出去,月夜凄冷,过了十二点,就是她的生日了。 雪夜风寒大,命运一样覆盖在田野上,过往和未来在此交汇,太平小镇响起的这两通电话,一个通向生,一个通向死。 北国列车(三) 红顶教堂里,炉火正旺——潘晓武一向擅长荒野求生,冬季御寒,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本领。 齐玉露笑着,四下里暖烘烘的:“你小子骗人,明明被你弄得这么暖和,在哪儿偷的煤啊?”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清澈的少年嗓音悠悠唱起《张三的歌》,脚下,有一排细小的光亮,像是烛火,齐玉露蹲下身子去看,竟然是海蛎子壳,内里的凹陷盛满煤油,静静燃烧,玲珑的小壳子如散落的珠,形成一道通向楼上的闪亮通道,在黑暗中,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路追过去。 追到最后一粒牡蛎壳,齐玉露抬起头,那面彩色花窗上,碎玻璃被重新拼凑,红色的线条勾勒出自己的脸,她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霜雪在脸的背面,火焰般的光明在前面,很好,一副很好的遗像。 “姐,生日快乐。”潘晓武在楼上,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粲然一笑。 “小武,你的手真巧。” “垃圾场的风车就是我做的,”潘晓武挥手唤她上来,“你那天看见了是不是挺开心?” 齐玉露眉端一挑,顿觉不妙:“你那天看见我了?” “你和郭发,挺浪漫啊,又亲又抱,泰坦尼克号?”潘晓武苦笑道,眼眶子却酸得难受。 “我不是说过,没我的话,不要管我的事吗?” “姐,我能……我能做你的男人吗?”潘晓武举起被碎玻璃扎破的残手,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三个月,他贫穷的礼物,惊心动魄,沾满了鲜血,那是她的脸,也是他的心。 “小屁孩吃错药了吧?”齐玉露从怀里拿出一盒粘豆包,“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姐,你还是不把我当男人。”潘晓武瘦削修长的身影,显露在猩红的烛光里。 “你怎么了?小武,别吓唬姐。”齐玉露察觉出他的异样,没有上楼,脚步滞在原地。 “咱俩以前在教堂里,过得日子不是挺好的?”潘晓武居高临下,手里提着一个粗壮的玻璃酒瓶,里面有雪水一样剔透的液体,是伏特加,他猛灌上一口,嗓子被烧得喑哑低沉,“没有你,我还在流浪呢。” “你现在也在流浪,我没为你做什么。”齐玉露双手抱在胸前,相识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未如此让自己生畏。 “你每个月见我两次,每次来,这里都是家,”潘晓武拄着栏杆,幽幽地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别把我当你弟,别把我当小孩儿,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别以为就你自己长年纪。” 齐玉露放下手里的饭盒,这周遭本来温馨的一切,忽然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走了,小武。” “你爱上你的仇人了?”潘晓武居高临下,叫住她仓皇的背影。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齐玉露回过头,高声地咆哮。 潘晓武紧接着,比她的声势更加好大:“你说过,我们的事情不分彼此!” 一重又一重的回音不断回荡,撞进齐玉露的耳朵里,她又开始幻听了,这一次,是爸爸在病床上痛不欲生的呻吟、 潘晓武摸着自己的脸:“你看,我脸上也有疤,我跟郭发不差什么,我还比他年轻。” 他的话一针见血,不留余地,齐玉露被道破了心事,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小武,你疯了!” 潘晓武跌跌撞撞地滚下楼,齐玉露走上前,要扶起来,却被他抱住了双腿:“我怕我再不说就晚了,你总以为我不明白生和死,我比你想得明白!不就是要死了吗?我陪你,陪你走最后一程!要是你愿意,我陪你一起死!” 齐玉露如鲠在喉,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孩子总是任性的,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的头发变得枯黄毛躁,像是野草:“小武,你太孤单了,跟姐姐回家吧。” “我从十二那年开始喜欢你,”潘晓武狠狠地掣住她的手,站起身来,把她整个人抢进怀里,“我长大了!长大了!我是个男人,齐玉露,你听见了吗?” 少年的身体是热的,有灰烬的味道;而怀抱是固执的,令人两肋发疼,齐玉露僵木地被他锁住,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疼怜。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郭发?”潘晓武再也无法忍受,痛苦地推开她,“你身上都是他的烟味儿!腌入味儿了!” “你别忘了!他杀了你爸!潘崇明!那是他妈的你恩人!没有郭发,你他妈活得好好的!有人给你治病!你他妈在省城过得是多好的日子!今天你的这副死样子!全是他造成的!你为啥不杀了他?你等啥?你脑子里在想啥?”潘晓武将爱欲与渴望全都隐没,只剩一双盛怒而阴郁的冷眼,目不转睛盯着她。 当日,那夕阳下血色的匆匆一瞥再次浮现,狠狠地刺痛着齐玉露的神经:“我不会杀人的,我会……让他自己死。” 语罢,听见半空中自己颤抖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完了,不再坚定,仇恨里有了杂质,长久的交合,属于的他某一部分被深深植入她的体内,难以拔除,愈演愈烈。 “这十年,你一门心思想着报仇,才活到现在,我看你是心软了,跟杀自己的爹的人睡一个被窝,你他妈的不恶心吗?!”潘晓武擎起她的脸,想要唤醒眼前这个迷途中心软的女人,“你别骗我了,你也别骗你自己!你根本就解决不了郭发!” “放开我!”齐玉露捂住胸口,挣脱他的怀抱,再一次,大口地呕吐起来,像是要把胃袋吐出来,腹腔空洞而抽痛。 “姐!对不起!”潘晓武走过去,关切地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背,“姐,我心疼你,我想照顾你,疼你。” “小武,你说,为啥活着这么难?”齐玉露扶着双膝,海蛎子壳的里光,被自己瀑布般的呕吐物全都浇灭,眼前骤然晦暗,她再也受不了了,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潘晓武把手里的酒递给她:“喝一口,以毒攻毒。” 齐玉露点燃一支烟,又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侧过脸来,冷冷地问:“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恨郭发?” 潘晓武扭过头去,看向墙上,那把隐在夜色里的猎枪:“因为我在乎你,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齐玉露用香烟的火焰照亮他的侧脸:“你不敢看我,你骗人。” 潘晓武垂下头:“潘崇明,是我亲爸。” 齐玉露不可置信:“什么?” “你要死了,你走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潘晓武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露天的楼上,站在那里,寒风凛冽,月明星稀,太平镇连同未知的远方,都在尽收眼底。 “潘崇明不止一个家,不止一个女人,你那个当老师的妈,梁书娟,是被他气死的,不是病死的。” “你再说一遍?”齐玉露瑟瑟发抖,牙关战栗,不是因为冷。 “我和我妈被他放在太平,就是怕被你那个老师妈发现,你当时一个人溜回太平,你以为潘崇明是为了找你?” “他是来看我,我以为我就快有说得出的爸了,有个像样的家了。” 潘晓武望着远处,像舞台上的主角,一个人道着独角戏。 齐玉露捏住他的领子,吼得声嘶力竭,耗费所有的力气:“你骗我。” 潘晓武拿出一沓信,齐玉露飞快地拆开看,都是潘崇明写给一个叫孟娥的女人的情书。一个月五封,格外频繁。 “他出差的时候,都是来看我们,有他的钱,我和我妈过得都不错。” 齐玉露把信扬在空中,好大一场雪:“我不相信。”那个玉一般的男人开始有了裂缝,她的心跟着被剜掉一块儿,淋淋漓漓,不休地淌血。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恨活着的。”潘晓武将多年的秘密说出口,心中愈发平静起来。 “所以,你接近我,根本不是为了帮我,你是想借着我,干掉郭发,你一直在骗我的同情,欺骗我的感情,对吗?”齐玉露却向下看,下面,曾经死去一个叫杜楚楚的女孩,皓白的雪地里,好像隐隐有一个人形的鲜血,她抹了抹眼睛,又消失了。 潘晓武虔诚地说,他只是要说,别无所求:“不是,我是真的爱你。” “爱?”耳熟,却万分陌生,齐玉露的脑子里回放着潘崇明的音容笑貌,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却有两个女人;那么聪明俊美的一个人,最后却被爆了头,丑陋不堪,陷入痴傻。 “对,就是爱,你以为你亲爹齐东野爱你?他可是要杀了你灭口!你以为郭发爱你,他是杀人犯,他毁了你和我的家!” “爸爸或许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齐玉露说。 潘晓武笑中带泪,摇了摇头:“你和我说过,他那么个秃瓢,能到哪里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人都傻了!冬天这么冷!他早就冻死了!” 齐玉露只觉得纷乱,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假,她分不清爱和恨,就像分不清酱油和醋:“小武,你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 潘晓武蹲下来,抚摸齐玉露冰冷瘦削的脸,是蛊惑的口吻:“你要死了是真的,他该杀是真的,我爱你是真的。” 齐玉露头脑一沉,栽倒在潘晓武的怀里,昏死之前,她想到郭发,他的毛衣太旧了,该换新的了,高领雪青色,叶子镂空的织纹,该是多么好看。 潘晓武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齐玉露的身上,他抱起她,放在自己堆满旧玩具的床铺上,他拿走她指尖的烟,兀自抽起来,伏特加里面的安眠药足够让她睡上好久:“姐姐,我还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睡吧,醒来啥都好了。” 潘晓武把猎枪摘下来——九六年禁枪令一下来,收缴掉猎枪,许多人留了一手,把自己的枪埋在墓地的坟包儿里,以便特殊时刻取用,他常年在墓地里活动,便顺了一把出来。这是一把鄂伦春族老猎人的配枪,莫辛甘纳步枪,又叫五连珠,他曾在一个鞭炮鸣响的深夜暗暗尝试,一只野兔被一枪毙命,真是宝刀未老。 他弃用了刀与斧,虽然这是他最趁手的家伙事儿,劈砍起来与屠夫宰兽无异,但是对付郭发,那个十几岁起就杀人越货的禽兽,身量比他大上太多,放冷枪是最保险最高效的方法。 他嘴里叼着烟,缓缓地唱未完的歌:“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四下里那么黑,叫小武的少年仔细擦着枪,等待黎明的来临,唱歌和抽烟能使他镇定心神,以便开始新一轮的杀戮。 北国列车(四) 余祖芬双手插兜,拖着沉重的病躯走向万碧霞的家,站在那人生喧腾的家属楼下,她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忽然,响起一阵滴滴的喇叭声,她循声望去,一辆车漆剥落的红色夏利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瞅啥呢?怎么眼泪汪汪的?” “谁家炒大辣椒了,呛得人眼睛疼呢,”余祖芬手里夹起一根细支红山茶,敲了敲结霜的薄窗,“有火吗?” “有,上来,”万碧霞看着她,那一别,这一病,她见老了很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烟?” 余祖芬钻进副驾,看见车上悬挂的照片,婴儿的照片换成了黑白遗照,笑语盈盈,她故意带刺地说:“再生一个呗,你和老杜不还是挺年轻的?” 万碧霞屏住怒意,手里的火险些烧上余祖芬的眉梢:“余祖芬,你到底想干啥?有屁快放,一会儿老杜后背的罐子该拔了。” 余祖芬吐出烟圈,冷笑一声。 两个疲惫的中年女人,剑拔弩张,驾驶室里,有浓烈的火药味儿,下一秒,就要燃起来。 万碧霞摇下车窗,侧过头呼吸新鲜的空气,顺着车窗,飘来小孩儿的笑语:“爸!雪人儿得有个鼻子!” 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矗立在小区花坛边上,体型已经搭好,五官还差些细节。 “等着!”身旁工服的年轻男人快步上了单元门,“爸去给你整根儿胡萝卜!” 旁边的妈妈拄着撮雪的铁锹,尖声叫住他:“你知道在哪儿放着吗?” “你瞅你说那话,咱家谁做饭啊,我不知道谁知道?” 妈妈笑骂着,孩子也跟着咯咯发笑,小家伙穿得严实,看不出男女,直扯下女人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妈,把这个给雪人!” 女人急着同孩子抢:“不行,这是你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能给雪人!” …… 车外一派寒冷,却有温馨欢快的人间烟火;车内烟气缭绕,只剩难以触碰的沉重往事 。她们都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余祖芬将烟屁股弹在洁白的雪地里:“别看了,你这辈子也没有孩子了。” 万碧霞从手边的储物箱里掏出一盒丈夫的烟,兀自抽起来,回敬她:“你他妈的也不用看了,你这辈子也没丈夫了,你个臭寡妇。” 余祖芬却含着笑:“这你伤不着我,他死了我解脱。” 万碧霞抽不惯那烟,呛得直咳嗽,余祖芬伸手夺走她的烟:“不会抽就别硬装,这么些年了,还是这样。” 万碧霞却忽然手握方向盘:“系好安全带,我车技不好,撞死我不管。” “你要干啥?”余祖芬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跟随突起的车前倾,差点一头撞在车玻璃上,“你他妈的要杀我?” “带你去个地方。” 万碧霞循着记忆的方向,横冲直撞地行驶,破一路风雪,余祖芬已经很久没坐过她开的车,窗外的风景被雪衬得那样明亮,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了暗处。 \\ 红顶教堂之外,同样红色的夏利车旁,站着两个女人。 “我闺女就是从这儿跳下来死的。”万碧霞指着那破旧的楼顶,“没有什么肺炎,都是命。” 余祖芬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那曾经挺拔的身体裹藏在驼色的风衣中,也肉眼可见地伛偻了,原来,她们老得这样快。 “楚楚给我托过梦,让我对郭发好一点,”余祖芬淡淡地说,“我很多年没见她了,她还是十几岁的样子,我问她,郭发都替她揽下来了,为什么不能好好替他活着呢…” 那平淡而残忍的话,像钝刀子,在万碧霞心上往下锯割血肉,她高声打断她:“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算账的!你一直觉得是我们欠你和郭发的!” “欠不欠的,人都是要死的,耶稣那小子不是讲话儿,尘归尘,土归土吗?”余祖芬望着那破败的教堂,废墟里的信仰似的,还有些旧日的威风,她记得,她和她有过一张在教堂前的合照,那时的她们神采飞扬,发誓做一辈子的老铁。 万碧霞失控地咆哮,往事重新天日,却因愤怒变得语无伦次:“潘崇明那个禽兽,他强奸你还不算!还要强奸我姑娘!楚楚为了保护自个儿才动了手! “后来那几个孩子赶到的时候,全他妈了个逼的晚了!孩子们都以为那人已经死了!那小孩儿能懂什么?!” “我以前老是后悔,要是我那天不让楚楚出门儿就好了,我那么辛苦生她,说丢了就丢了。” 自己的骨肉故去,她称之为“丢了”,万碧霞站在清白的雪地里,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 余祖芬浑身像有蠕虫在爬,那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叫潘崇明,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自己的乳房,鬼魅般的瞳孔常常在午夜的梦魇中浮现:“楚楚干得对,不像我,我为了面子忍气吞声,还得生下他的孩子,让郭震怨我一辈子,操!全他妈的是命!”她啐了一口。 “郭发是谁的孩子不重要,你明白吗?你从小对他那么坏,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妈!当初你何必生下来!”万碧霞气得发抖,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你知道那四个孩子为什么找上潘崇明?郭发为什么要担罪?” 余祖芬沉默,肝脏像是打了结一样抽痛。 “郭发为了给你报仇,才找上潘崇明,后来,他四处打听,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了,他想替那个爹赎罪!要不是因为你,我的楚楚还活得好好的!全都怪你!是你欠我们家的!你他妈的明白吗?!”万碧霞跌坐在雪地里,屁股底下,是曾经躺着女儿尸体的地方。 “碧霞,让郭发给你们养老送终吧,他是一个好孩子,”余祖芬低低地说,那是她从不肯说出口的话,“这一辈子,是我作孽太多。” 万碧霞捂着脸,痛苦流涕:“你这个人,从来都不会道歉,你狗日的躲了我这么多年!” “对不住,碧霞,我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个好妈,我对不起你们一家三口,没有我,你们还能在这冬天一起堆堆雪人儿。”余祖芬的泪落在雪地里,很快冻结消失。 下雪了,风穿过白桦林,从东北平原呼啸而过。 “听说那个潘崇明丢了,没了半个脑瓜子,估计早就死了,我早就想通了,谁都不怪,我只怪那个该死的畜生!”万碧霞卧在雪里,在飞舞的雪花里,好像看见了楚楚的脸。 余祖芬蹲下来,用袖子擦拭老友的泪水:“碧霞,我把郭发交给你,也送给你。” 万碧霞挣脱她的抚摸:“你这犊子玩意儿!还想当甩手掌柜!” “碧霞,我的肝癌了,我不治了,也不拖累郭发。”余祖芬轻轻说,赴死的心却那么坚决。 好久好久,红顶教堂的四周都寂静无声,大雪命运一样将人围拥起来,谁都逃不掉,只能安之若素,万碧霞和余祖芬狠狠相拥,将错过的时光从紧密的怀抱中都挤出去:“芬儿,你说咱俩怎么都这么老了……” 北国列车(五) 郭发吹着口哨,冷空气里,嘴边吹出一阵白雾,他把二八大杠停在齐玉露家的楼下,那阳台上的矢车菊也已经被收进屋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串风铃冻在寒风中。 从夏天到冬天,他和她已经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神秘如雾,让他摸不着头脑。 烂尾楼里,潘晓武仔细听,郭发哼的是心恋:“操,你小子跟我一样儿,都有音乐细胞儿,等着吧,一会儿让你脑袋开瓢。” 他端着枪,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特工,感到胜券在握,眯着眼睛努力瞄准他的后脑。 郭发揣着那枚暗哑的金戒指,在这等待的空当,他没有抽烟,而是对着空气,清了清嗓子:“齐玉露,你愿意嫁给我吗?” 操,肉麻,郭发四顾,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感到莫名无地自容:“换一个换一个,咳咳。” 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齐玉露那平静的脸,散文诗一般的肌理,童话一般清澈的眼眸:“齐玉露,祝你生日快乐,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全世界,你愿意做我的全世界吗?” 郭发入了戏,自言自语像个疯子,寒风中虚握一双细手,俯首称臣,轻轻吻上去,一种奇怪的感觉蔓延,他猛地回头,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潘晓武牙关里咒骂,居然是一枪哑炮!没出声的臭屁!他被后坐力震得向后栽倒,子弹壳崩到他的眼皮上,狠狠地烧了一下,他谨慎地揣回兜里,松弛的心忽然紧张了——弹夹里装满五发子弹,已经废了一颗,而他并没有多余的。 郭发决定采用最后的桥段,他猜想她也许会喜欢,如果不行,大不了现场再憋,表白,或许需要最直白朴素的方式,爱,从来不需要花招。 他感到幸福,左右徘徊,不停地看表,等了好久,齐玉露却始终没有现身,还是急了,一步三格,飞快走上楼去。 老天爷!我就偷吃了点贡品,你他妈真记仇,都不帮我一把!潘晓武愤懑若狂,可目标已经走了。 \\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齐东野正在客厅里为自己腹部的刀伤换绷带,他光着上半身,淤痕遍布的身体像是长满了尸斑,他忍着痛,颤巍巍地呼喊:“露啊,没锁门,你上哪儿去了?” 郭发怔在门口:“叔……,我是齐玉露的朋友……接她上下班。” 一打眼,便是来人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齐东野趿拉着拖鞋,慌不择路地钻进房间,套上衣服,从床边的盘子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冰冷的刃还有果皮,敛在袖口,他抿了抿斑白蓬乱的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郭发,我闺女老提你。” “她没搁屋里头?”郭发四处张望,有些局促,大头鞋底沾满外面的脏雪,遇了热就变成了黑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早上醒来玉露就八成是走了,应该是有书局里有急事儿,也没忘吃饭,拿了一盒粘豆包。” “昨天都说好了我来接她,给她过生日,”郭发纳闷,“她咋自个儿走了?啥时候的事儿?” 齐东野颤抖着牙关,这个女儿的仇人,这个疑似杀害了老友老徐的少年杀人犯,就找上了门来,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胸口鼓着气,怎么也喘不匀,忽然,一阵狂咳:“我……咳咳……也不……” 郭发无措地说:“那啥,叔,我去书局看看,没事儿我就走了。” 齐东野追上去:“站住!” “咋了叔?” “你……对我闺女,什么态度?”狠话,齐东野还是说不出口。 郭发支吾了很久从军大衣内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叔,我第一回上门,来得仓促,空着手,没带啥东西,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这……我不能要,你这孩子咋这么实在?”杀人犯的手是热的,一双眼是澄澈的,齐东野哽咽了。 “给你你就拿着,小辈儿孝敬你的……”一老一少争执起来,是东北人客套的时候,总喜欢用嗓音和身体撕扯。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在窗子里不断重合,又很快分离,在对面的楼上,潘晓武抵住宿醉的难受,眼花缭乱,他徒劳架着枪,难以扣动扳机,终究还是要放弃,万一误伤了齐东野,姐姐怎么可能再接纳自己。 \\ 郭发用齐玉露家的座机给解放书局去了个电话,柳山亭说齐玉露根本没来,也没跟自己请假。他心中纷乱,与齐东野匆匆告别后,朝郊外驰去,路上融雪湿滑,好几次险些刹不住闸,摔在道旁的壕沟里。 他来到两个人的秘密废墟,昔日的铁床上,已经铺满了完好无暇的白雪,宣告着无人触碰,四下里空寂,没有一个脚印,郭发徒劳地大声呼喊:“齐玉露!齐玉露!你他妈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他望向远处,看见那轮彩色的风车,于是便穿越草丛,来到垃圾场,或许她在那里也未可知。她在干嘛?和自己玩捉迷藏吗? 国字脸正在厂房开辟的大屋子里烧火取暖,看见郭发来了,倒有些惊喜:“铁子,你咋来了?”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 “齐玉露你看见了吗?”郭发开门见山。 “谁啊?”国字脸反应了一会儿,“那个瘸子啊?没看见。” 郭发猛抽一口烟,这烟是自己卷的,里面是手种的烟草,又叫蛤蟆眼,干烈无比,让他一阵清醒,自言自语道:“能上哪儿去了?” 国字脸故作高深地说:“女人啊,还是少碰,一碰就倒霉运。” 郭发眯着眼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啥?” “我前几天,被一个小姐给踢了裆,妈了个巴子的。”国字脸狠狠啐了一口。 郭发拳头紧握:“你说啥?” “我让她赔了我几千块钱。” 郭发抄起右手边的长凳,朝国字脸奔去:“我操你全家!” “咋的了?说干就干?我没家,我就跑腿子,就我自己!”国字脸顿感不妙,嘴皮子溜,腿也不闲着往外逃。 郭发一臂挥出去,木凳子碎在国字脸身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让你死在垃圾堆?” 国字脸没穿外衣,严寒和外伤的作用下,很快被郭发压倒在地,两个人抱作一团,滚满了雪。 “你要干啥?” “我他妈干你!” “垃圾场没钱,你干我也没用!” 风车后面,潘晓武架着枪口,一枪打在了国字脸的后背。 “谁要钱!老子干你没商量!”话音未落,郭发耳边一阵鸣啸,刹那间被喷得浑身是血,他把国字脸沉重的身体拨向一边,堪堪站起身,“谁他妈的放冷枪?” 潘晓武再度开枪,卡壳的哑子:“操!” 郭发循声过去,抄起地上的一条生锈的钢筋:“别跟我躲猫!” 潘晓武额角流汗,赌徒一般,弹壳回弹,又是哑的!果然老天爷从不顾怜他。 只剩最后一颗了,潘晓武不敢再冒险,杀父仇人缓缓逼近,高大的身影却令他生畏,他的脸上有种平静的绝望,血液溅满他的脸,好像他才是凶手。 郭发远远地追过来,不躲也不跑,嘴唇紧闭,狠狠咬着后槽牙,突出的下颌角在冷峻的脸上抽搐,像是腮帮子里含了颗小小的石子,那眼中的狠戾,让十七岁的潘晓武生畏,他背着枪,风雪作掩护,落荒而逃。 “你小子跑得真他妈够快!”郭发望着那猴子一般轻盈的身体,深冬了,他穿着露棉花的夹袄,消失在山林中,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郭发错愕地望着天,雪花铺天盖地,愈演愈烈,全朝他扑来,这一天出现了太多未知与危险,齐玉露下落不明,又半路出来个打枪的猴子,他回头去看国字脸,那家伙捂着胸口,静静地眨眼,后背已经血流如注:“为啥杀我……?” “踢你的小芬,是我妈,”郭发的大头鞋踏在他无力的手背上,“你敢捅她?” “我捅她干什么?”国字脸声音越来越微弱,“我都拿了钱了,我可没有你那胆子……” “闭嘴!”郭发走回厂房,拨通了110,在短暂的等候音中,他脱下带血的大衣,低头看见左胸嵌着一颗尖锐的弹片。 和畜生的血融在一起,令他感到一阵恶心。 大雪无痕(一) 齐玉露是被一阵轰鸣的警笛吵醒的,她挺起不听使唤的身子,扯痛自己的两个耳垂,确定不是幻听。 嗡嗡嗡——嗡嗡嗡——外面已经变了天,漫天冰雪中,脚下已经地动山摇。 她拿走信件、手机,一切自己和小武扯上关系的一切,刚要推开门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爬上二楼,快些,在快些,那悠远的警笛现在越来越近了。 她挥动自己的盲杖,砸向玻璃花窗,三下两除二,一张鲜红的脸陨落。狂风灌了她一脖子,清醒的瞬间,她明白小武与郭发都已经凶多吉少,两个男人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重迭——她一直没有对小武说过,他长得很像年少时的郭发。 她拿出已经冻僵的粘豆包,豆沙馅儿融化在嘴里,近来,她变得越来越渴睡,越来越嗜甜,郭发给自己每一个吻的触觉都涌了上来,酸涩震颤,汇集起来,像是要赋予她一条新的生命。 齐玉露掏出那个灰色翻盖手机,不熟练地拨给了齐东野:“……爸?” 齐东野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老姑娘,你跑哪儿啊?听说有人被枪毙了!你知道吗?我还寻思是你呢,刚要下去!这大烟炮儿天(东北方言意为超级暴风雪天),你赶紧回家。” 齐玉露望着前方,细碎的雪粒旋卷,袅袅上升,像是某人鼻腔里喷出来的烟雾,顷刻间漫漶了她的视野:“爸,今天这雪老大了,跟你把我撇在林子里那天一样儿一样儿的。” 齐东野长久不语,他知道她在哪里了,也猜到这场枪击跟她和她的那个认的弟弟脱不了关系。 齐玉露挂了电话,单薄踉跄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点,遁入茫茫雪野,那迤逦的脚印划破完好的雪,可没关系,不一会儿,大雪就会销毁一切。 “郭发,把你勒死的时候,我的弦也断了,”依傍着那刻着他们名字的桦树旁,她沉睡偏过头过去,“真累啊,我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 2000年12月4日,对太平镇全体居民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伴着百年难遇的雪暴,印在几辈子人余生的记忆里。原本古井一般平静的生活彻底被一颗巨石打破,激起千层浪。电视机的还珠格格和少年包青天失去吸引力,风雪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一探究竟的步伐,整个小镇,堪称万人空巷。 人烟稀少的白桦野郊里,挤满了凑热闹的人,巨大的烟囱下,人们像是一群鲜艳的蚂蚁,蠕蠕爬动,掀起不安的声浪。柳山亭作为人群里的领军人物,第一个开了腔:“看看看,都震惊省公安厅了,千古大案啊!” “哎?老柳,你之前不说拿刨锛儿那小子是郭发吗?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嘿,那都是咱们小老百姓的推断,他不是有前科儿么?我也是合理怀疑,”柳山亭又啧了啧嘴,转而头头是道地给大家伙分析起案情来,“但是咱们这社会儿了,都得用专业手段,瞅瞅这都是刑侦队的!这个女的估计是头子,没听说么?说有什么DNA技术,这不还是枪杀么?还得做弹道测验!” 八卦不行,只能上科学了,看着在场老少深思的神态,柳山亭捏了一把汗,勉强保住自己第一信息交通站站长的地位。 “老柳就是行,开书店的,看多少侦探小说啊?” “不是!看啥书啊,都老花眼了,我看的中央一今日说法!”柳山亭自鸣得意。 这时候的人们尚且带着听来的细碎消息进行着猜想,精神还处于亢奋的状态。风雪扑面,阳光躲在云之后。 “叔叔婶婶儿让让呗!咋这老些人!”人群的末尾,传来两个清脆的童音。 白忆楚继承了父母的叛逆,和自己的小伙伴儿金天骄从学校逃了出来,稚嫩的一双眼,被死亡与凶杀的迷晕所驱使,不停地在那些99式藏青色警服上流转:“大辣椒,你人儿呢?我害怕!” “怕啥?不就是死人吗?”金天骄戴着虎皮小帽,猫着腰钻进人群。 白忆楚紧跟她屁股后:“你见过?” “没有,一会儿就见过了。”金天骄凭借着灵巧的身体,挤开水泄不通的人墙,她清晰地看见那些刑警脸上的冰霜——有人弯腰铲雪,有人持着照相机,有人蹲着,像是在给雪地处理伤口。 “警察同志,让我们帮你们铲雪吧!” “大家伙儿不要添乱!这是执法!” 大雪就快要没膝,掩埋着化工厂的旧址,废弃生锈的油漆桶里,拖出两具尸体,接着式三具,四具,五具,那些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在家乡的雪地里现了身。有人饮泣,有人惊呼,有人咒骂,有人呕吐。 金天骄破空而叫:“爸!”她一眼认出地上的尸体。 小镇的心脏里,扯出一具又一具尸体,人们掰着指头数,这温柔的白桦林里,被吞噬掉多少生命。 白忆楚皱着眉头,一切被大雪渲染的如梦似幻,骨缝里的恶寒却是那样真切。 人们笼着袖子交头接耳,猎奇的目光变得悲戚,私语渐渐停止,他们集体沉默着,冻僵的腐烂的尸体陈列成一排,风吹进坍塌的厂墙——安全生产,责任大于泰山。片刻后,有人唱起了歌——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他们从遥远战争年代飞来, 把声声叫唤送来耳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常常仰望, 默默地思念,望着远方。 疲倦的鹤群飞呀飞在天上, 飞翔在黄昏,暮霭苍茫, 在那队列中有个小小空档, 也许是为我留的地方。 总会有一天我将随着鹤群, 也飞翔在这黄昏时光。 我在云端像鹤群一样长鸣, 呼唤你们,那往事不能忘。 有时候我总觉得那些军人, 没有归来,从流血的战场, 他们并不是埋在我们的大地, 他们已变成白鹤飞翔……” 齐东野身穿军大衣,勉强支撑在雪地里,几个淘气的猴孩子差点将他挤倒,他目视前方,望着那些尸体,即使老眼昏花,也知道是老友徐满堂静静躺在那里。 这是前苏联的战士挽歌,名为《鹤群》,曾经在化工厂的联欢会上奏响,当年拉风琴的人是齐东野,主唱是徐满堂。为什么要唱?人们唱哑了嗓子,都热泪长流,那些长眠的人,倒在了自己人生的战场上,怎么不值得高歌一曲? 维持秩序的民警围拢好警戒线,不断呼吼着禁止围观,为首高挑清瘦的女警官长叹一声,对属下说:“一会儿全面封林侦查!地毯式搜索,方圆十里内不准群众聚集!”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是孙悦的祝你平安,省公安厅专案组特遣警官石英快速接起,信号太差,听不太清,大概是医院里的中枪者,在抢救中苏醒了过来。 石英望着茫茫四野,这小小的太平镇,比省城冷上十度,空气里透着煤炭和旧尘的味道,这是她逃离了数十年的家乡,不禁想起自己从前做基层干警的日子,从未想过角落里竟然尽掩罪恶——她太熟悉这里的一切,如今怎么变得这样陌生? “太平,祝你平安。”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还原着现场。 三日之后,痕迹物证收集完毕;两个月后,世纪之初的太平刨锛杀人案基本宣告侦破,周边的流浪汉参与调查,口述案发当天所见,助警方勾勒出了凶手的画像:凶手孟虎系太平镇居民,黑户,与母亲孟娥相依为命,九五年母亲去世,孟虎成为孤儿后流浪镇外周边,无业,以打劫偷盗为生,常年居住在废弃工厂、教堂和墓地一代。 凶器乃是一把开刃刨锛儿和一把五连珠游牧猎枪。雪花一般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悬赏十万元。 “这小子脸上一道疤,长得有点像郭发。”一个路人手里提着猪肉馅,站在电线杆儿旁喃喃道。 大雪无痕(二) ——“十年前我们抛下了你,十年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郭发体内的弹片被取出,并无大碍;中弹的靳春刚被全力抢救,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两名当事人分别被单独询问盘查,得出的笔录口径基本一致,前因后果很快水落石出。但郭发斗殴之罪不可免,延缓执行。 午后,郭发静静坐在拘押室里,绿黯黯的墙裙油漆脱落,长椅上的毛刺可以戳穿痔疮,他儿时太多次光顾这里,除了墙上的标语,什么都未曾改变:铁窗牢坐,静等晴天霹雳;正气长存,只待东方红日,嚯,倒挺新鲜。记得从前那群兄弟们总把进局子当光荣的事,管这每月三度的伟大时刻叫做进巴黎,非常洋气。室内空寂荒芜,迫使人的注意力只能停在鲜艳的文字上,郭发一遍一遍地看标语,一会儿数笔画,一会儿颠倒字体,倒玩出了乐趣——他太熟悉这种幽闭的味道,久违而安适。 忽然,一阵笃笃的皮鞋声铿锵传来,越逼越近,隔着,是一个挺拔的女人,她扬眉一笑,手抵住铁门:“还认识我不?” 郭发老记不住人脸,但总有些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前,她亲手为他拷上手铐,那一刻的飒爽英姿,让他觉得过去自己的那些威风都是狗屁:“石警官!”他响亮地喊道。 “行,你这是立志不错过所有大案啊!太平这些年也就这两件事儿惊天动地,还都和你有关!”石英爽朗大笑。 冷嘲吗?还是热讽?郭发双眸黯淡,陡然间泄了气:“你们要是还想抓我进去我也无所谓。” “放松,放松,我不是来审讯的,你提供的那些线索很有用,”石英二十余年的刑侦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案数不胜数,可唯独这桩发生在自己家乡的连环杀人案,让她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平静,“我来是想找你唠唠,没别的。” 郭发有些诧异:“我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石英打量他,总觉得他和十年前没什么差别:“郭发,你是我见过悔罪情节最重的犯人,十年,你自杀二十次,现在你出来了,还热爱生活吗?” 郭发摸了摸脖子:“我现在不想死了,我觉得这回中枪,是我这辈子受的最后一次伤。” 石英越过他,看窗外的风雪:“你坐牢十年,离开太平十年,我也调到省城,一样也是十年没回来过,你不觉得太平变了吗?” 郭发突然很想抽烟:“石警官你这是要跟我聊哲学啊。” “算是吧,这世界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石英收回自己的激动,这让她显得格外不专业,她说起套话,打着官腔,“我知道群众里,都传你是凶手,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注意鼎泰” “没事儿!我无所谓,我现在找着我的稻草了,”郭发高兴,又苦涩一笑,“我有个爱读书的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曾经的宫殿因为天灾变成了了废墟,国王失去家园,辉煌一去不回,皇冠上爬满虱子。国王吃不上饭,就只能当乞丐,可求不来食物;差点要饿死的时候,只能当杀手了,去抢,去恨,去报复。当乞丐的时候没了尊严,当杀手的时候又没了良心,你说,这是国王的错,还是天灾的错?” “好故事,有机会我想见见你这个朋友,”石英若有所思,“行,郭发,你思想改造得不错,好好养伤,随时准备配合查案。” 郭发稍息立正,敬了个礼:“是!警官!” “还有个好消息,有人保你,你可以出去了。”石英亲手为他打开了门锁。 \\ 郭发出了门,不停在大襟上擦拭手上的印泥红,冷风中勉强点燃一支烟,风烟缭绕的视野里,那个讲故事的人并没有出现。 “小八!”曹微和白康宏两个人挽着手,腿缝中间夹着白忆楚,三个人落满雪,快成丰碑了,“这边儿!” 白忆楚童言无忌:“妈妈,死人一点都不吓人,都冻成了冰雕了,我以后会变成冰雕吗?”她天真的脑子里,死亡与冬天与雪,已经密不可分。 郭发小跑走向他们,掐了烟皱着眉头,对白忆楚的惊人怪话感到不可置信:“烧多少度啊,这是,找个大仙儿看看吧。” 曹微叹了口长气,眼睫毛上都挂上了霜:“工厂旧址的油漆铁罐里,警察找出七具尸体。” 郭发嘴不留情:“为啥让孩子凑这个热闹?你俩有毛病啊?” “那有啥招儿?”曹微摇了摇头,“她随我,自己逃课去的。” 白康宏皱着眉头,嫉恶如仇地感叹道:“你说这太平屁大点儿的地方,还有这么样的杀人犯?还是连环的,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人是鬼啊?” 郭发感觉自己好累,随着这三个救星上了车,是一辆白色捷达,轮胎上上了锁链:“还是工人阶级力量大啊, 有车家庭了都。” 白康宏插钥匙点火:“铁路绩效也不行了,这都得靠小微开的台球馆。” 郭发躺在后座上问道:“为啥保我?有钱没处花?我不几天就出来了。” 曹微哽咽着,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知道枪击案的时候,以为死……受伤的是你……” 白康宏抢过她的话头:“十年前我们抛下了你,十年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别整煽情的,”郭发蜷缩着躺下,一夜的讯问让他疲惫不堪,乌青沉重的眼帘很快黏在一起,“把我放医院,我得找我妈。” 白忆楚安坐在妈妈的怀中,摘下彩色毛线手套,红红的指头戳开了车载CD机,是黑豹乐队《Don’t break my heart》。 “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也许不必再说……独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温柔……独自等待,默默承受……” “这孩子有品位,”郭发闭眼发笑,“还是老歌好听,还是以前好呀……”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有辉煌灿烂的教堂,有年少张扬的自己,人们都被同一片响晴的天空庇佑,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灰霾,热闹如一锅粥的大部队从威武的工厂里溢出来,是一片蓝色的海洋,环球同此凉热,两个巨型烟囱像是城市的鼻孔,旺盛地呼吸,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息。 大雪无痕(三) 病房里,被强行拔掉的针头正惴惴不安地摇晃,透明的输液管里,正回溯着母亲鲜红的血。同屋的病友扯开隔档的帘子,说自己上大号的功夫,她就没影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忙问护士,护士不知其去向,郭发放下手里的水果,大手攥紧母亲丢在床上的病号服。 风暴停止,雨过天晴,郭发拔腿回家,推掉了曹微和白康宏的饭局。家里,房门虚掩,余祖芬弓着腰在浇着自己的洋桔梗和小木槿,它们翠绿含苞,不知世界外天寒地冻。 “妈,你干啥回来了?不跟我说?”郭发怔住。 余祖芬忙活完花,又开始打扫起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站在凳子上清理电视机柜,整个人精神焕发,浴在阳光底下:“哎呀,你看看这上面落多少灰,这都是卫生死角,你以后得知道收拾这儿。” 郭发关进房门,拖下毛袜:“妈,我跟你说件事。” “不用说,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儿子出息了,这一撞,还把杀人犯给引出来了?你是太平的英雄啊。”余祖芬浅笑。 “啥玩意儿?你听谁说的?”郭发一诧。 “外面都这么传啊,你芳姨说现在你在大家伙心里形象可高大了。” 她温柔得那么反常,郭发擦了擦眼睛,老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梦又接上了:“你包饺子了?” “嗯呢,尝尝,你也是十多年没吃妈做的饭了,酸菜猪肉的。” 余祖芬凑近郭发,多余的东西没有问,替他脱下外套,看见他身上的伤:“我看看……” 郭发掀起衣服,绷带雪亮:“没事儿,疤又多几道子呗,早就皮实了。” “你和那个小齐咋样了?” “一直没露面,”郭发一想她就发愁,真怕大难临头,她飞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忽然,一阵电话铃响,郭发撇下手里没剥完的大蒜,腾地站起来去接,是齐玉露:“你狗日的上哪儿了?” 齐玉露笑着说:“恭喜你啊,郭发,现在成大英雄了。” “我是英雄你还躲我?”郭发自持而又急切。 齐玉露迟疑了很久,低低地说:“我就不能有点我自己的事儿?” “到底啥时候能见我?给个准信儿。”郭发说。 挂了电话的郭发满面春风,捣碎一碗蒜泥,全倒在酱油里:“妈,吃来吃去,饺子这玩意儿还得是酸菜馅儿够味儿。” 凛冽的冰河解冻了,属于郭发的春天在三十岁的时节降临,余祖芬由衷为他感性:“处对象这个东西有时候不能老是粘着,你得给对方喘气儿的功夫,但是吧,也得有个分寸,不能太放,你明白我意思不?” “她瘸,我杀人犯,我比她操蛋多了,但是我感觉她瞧得起我。”郭发说着不动人的糙话,里面却含着真挚炽热的期冀。 “那孩子我住院那前儿老照顾我,一口小牙,有福,把握住了,知道吗?”余祖芬从电视柜的深处掏出一枚戒指,递给他,“你觉得时候到了,你就把这个给她吧,那时候你爸在厂里是劳模,工资不少挣,这金戒指值钱着呢。” “你咋这么关心我了?”郭发终于忍不住,却揣在兜里,两个戒指用哪个呢?这是个问题。 “你恨妈么?发啊,”余祖芬小心翼翼。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和我爸的事儿,我知道我本来不该来这个世界上,你受了太多的苦,现在伤害你的人都没了,”郭发目光灼灼,忘了自己也是个伤痕累累的人,“以后也不会有,要是有,我就亲手废了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余祖芬发现自己成了那种极爱说教的老人,她再也忍不住,摸了摸泪:“儿子,妈给你道歉,妈一直都对不起你,那些邪气怨气全撒在你身上了。” “妈,你这是干啥?”郭发无可奈何地伸手抚摸,她半老的脸上沾满了白面,“我饿急眼了,能不能让我好好吃口饭?” 余祖芬晃了晃盘子,将黏在一块儿饺子摇开:“妈让你记着,你以后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你能有一个好家庭,能有你一辈子的爱人,你也许有你自己的孩子,两只眼睛向前瞅,你的路还那么老长呢。”她夹了一只花边饺子,这也许是每顿饺子里的精华,宝贵之极,要给家里的宠儿吃。 母亲手上的动作像是古老的传统,大人们老是有种奇怪的默契,吃饺子要保持警惕,不能让任何一盘砣掉,这让郭发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里的每一顿年夜饭,他的热泪和饺子汤一样滚烫,夺眶而出,又顺着鼻梁滚到鼻尖,直直滴落在酱油蒜酱里,他张开嘴,一口两个饺子,没空去嚼,只想尽快入腹暖胃:“咋没整点饺子皮?我现在也挺乐意吃。” \\ 那一晚,收拾了碗筷,母子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间,早早进了被窝,只有客厅的旧钟滴答作响。 余祖芬的房间,有轻轻的叩门声,郭发拎着自己的枕头:“妈,他们说外头死了挺多人,我害怕。” “过来吧,妈也是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烙大饼,”余祖芬腾出一人的位置,拍了拍床角,“唠唠嗑吧。” 余祖芬伸手摩挲着郭发的肩,郭发触电似地,有些忸怩地躲开了——她的亲昵让他有些不适。 “你咋啦?” “你不揍我,我有点不习惯。”郭发讷讷地说。 余祖芬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孩子,妈不是好妈,你有权利恨妈,你明白吗?那是你的自由。” “你今天真唠叨,”郭发抱着枕头,还是有些戒备,“都不是你的错,没有那个姓潘的,我就是你们好好的孩子,命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谁也逃不了,赶上了你就得受着,没死就得活着。” “我儿子长大了,”余祖芬慑于他眼中哲人的老成和忧郁,或许是那瘸子女孩影响的,一定是好事,男人如果具备这样的特质,是很稀有的,“妈给你唱歌,你听不听?” “行,工厂文艺骨干余同志来一首吧。”郭发顺势躺下,那是父亲曾经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昔日欢快的贫劲儿正一点一点回到魂魄中。 余祖芬清清嗓子,大方地开了腔,她从前爱唱二人转,不自觉柳眉飞扬,腰身笔挺,声音甜而高亢,每一处转折都透着灵动。她觉得手里瘸了把扇子,如果有,下一刻就能跨越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光阴,回到工厂中央的舞台上,年轻的她,彩扇一甩,睥睨一切。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呀,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报时钟,响叮咚, 夜深人儿静啊, 小宝宝,快长大, 为祖国立大功啊。 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 摇篮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睡在梦中, 微微地露了笑容。” 这一晚,郭发睡得很香,梦中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湿润,他这次梦见自己成了水手,抵着船帆,海洋平静如归宿,像是回到了母腹中,四处都是温暖的羊水。 大雪无痕(四) 一个响晴的冬日,中原街,契诃夫咖啡馆。 郭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露出里面那夏日的行头,几个月的搁置,褶皱未生,崭新依旧——深褐色休闲西装里面配高龄黑毛衣,蹬棕色雕花皮鞋,脚上多套了三层棉袜。他专程去理发店剪了头发,还修了脸,坚硬的发丝被摩丝理得柔润,手腕上,是父亲郭震留下的手表,据说是上海牌手表,当时可抵一个工人四个月的薪水。 他的全身上下布满长辈的馈赠和遗物,每个毛孔都背负使命,被闷得紧张得冒汗,他一个人打量着四周,年轻的男女挽着手在辉煌的旋转门处进进出出——太平最有面儿的约会之地,非这里莫属。 郭发点了两杯热咖啡,苦而烈,他喝不惯,抿了一口就撂下,索性掏出烟盒,一支又一支地抽起来,烟屁股全都捻灭在旁边的咖啡渣烟灰缸里——从今天开始,他要改掉在手心里灭烟的习惯。 齐玉露红着鼻尖和下睑,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好好的咖啡馆,让你抽成天宫了。” 这一次赴约,她足足晚了一个小时。郭发看了看表:“行,暗号对上了,齐玉露同志就座吧。” “你还真别说,你今天真挺像个特务的,还是洋特务,”齐玉露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声说抱歉,“你没生气吧?” 郭发板着脸,眼珠子里掩不住喜悦:“我生什么气?你这是报复我呢。” 齐玉露心下轰然,端起面前的冷咖啡,却被郭发掣住了手:“撒开。” “别喝,凉了都,”郭发叫来服务生,替她重新点了一杯热的,“上上回,我不是没来吗?你好歹还来了呢,扯平了。” 齐玉露的手停止了颤抖,低头看向烟灰缸里壮观的烟头:“你不要命了?” 郭发的耳朵不灵光了,一双眼睛执迷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的唇上搽了淡淡的口红,眉宇只见微蹙,结着团团愁怨,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有些陌生。 “你死哪儿去了,我受伤了,你知道吗?”郭发捶着初愈的胸口,结痂的伤口在胸腔上,有些发痒。 齐玉露把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送给你。” “你生日我给你错过了,你咋还送我礼物?”郭发没接,猛地站起来,大腿推着长椅子嘎吱嘎吱响,震惊四座,旁人异样的眼光聚成一束,要把他们俩点燃,他浑不在意,弯下腰,手掌微微敛起她的侧脸,她的嘴巴里,有青皮桔味儿的清新。 “吓我一跳,”齐玉露的润唇膏被吃了个干净,不尴不尬地拄着下巴,整个人缩回去,挥手叫他就坐,“郭发同志你消停点儿,把袋子打开看看吧。” 郭发照做,里面是一件雪青色的套头毛衣,厚实鲜亮,针脚绵密无痕,热乎乎的,在他粗糙的手掌上还炸出朵朵噼里啪啦的静电,他咧嘴一笑:“你还会织毛衣?” “看你那衣服都起球了,”齐玉露揉了揉血色盈眶的眼,“我眼睛都要近视了,这几天请了假在家,就织毛衣。” 郭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那冷咖啡一饮而尽,被激得舌头打卷儿,:“日子还是太好了,都上这儿找苦吃。” 齐玉露问候余祖芬,郭发问候齐东野,他们互相客套着,说也算是互相见过父母了,随后齐声发笑,不敢往对方的脸上细看,几日不见,似乎不太熟悉了。 忽然,瓦连京和一伙俄罗斯洋乞丐鱼贯而入,清一色军大衣上沾满风雪,每个人手上都擎着乐器,透着森冷的寒芒,大的手风琴、萨克斯,小的长笛、圆号、黑管,个个面目黧黑,神态却抖擞,像是拿着武器,颇有些打劫的气势。 齐玉露吞下口水,如临大敌。 \\ 他们无人阻拦,浩浩荡荡停在二人面前,郭发波澜不惊,含着笑意:“条子呢?别给狗哥冻死。” 瓦连京咧嘴大笑:“放心,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 异国的流浪者闭上灰蓝色的眼睛,露出浪漫而忧郁的神情,声浪一起,霜雪为之顷刻融化,狂热而甜蜜;一个女人拖着金色长裙缓缓登场,是艾文芳,而大厅中央,穿着燕尾服的崔海潮坐在钢琴旁,加入了合奏,整个契诃夫咖啡馆,成了一场浩大轰动的音乐会。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 茂密的山楂树呀 白花满树开放 啊山楂树山楂树 你为何要悲伤……” 齐玉露凝神屏气,她想到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这一刻,她终于被瞩目,被簇拥,属于她生命的山楂树不再悲伤,只有茂密的白花开放,她已明白他的意图,可左右摇摆,心坠着发痛,疼痛提醒她——距离纯然的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残疾与前科成为了一种勋章,使郭发和齐玉露更加夺目。 齐玉露应接不暇,郭发则笑着望她:“这就看不过来了?还有呢!” 白忆楚一蹦一跳,从暗处跑出来,给本场盛会的女主人公送上一束怒放的玫瑰花。 “谢谢!” “不用谢,干妈。” 郭发环视四周,与所有给自己捧场的人一一打了眼风,他高举双手,打着节拍,齐玉露这才发现,他穿的是夏天的衣服,里面夹衣太厚,把垫肩挤得像两座小山,可他浑不在意,唇际挂笑,眨着一双乌黑的眼,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脸上的疤痕看不分明。 “别看我了,我知道我头油涂太多了,”郭发感受得到她的注视,从前是令人抓狂的阴湿蠕虫,现在却像是被月光笼罩,温柔如浴在水中,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两枚戒指,“你喜欢哪个?” 明晃晃的戒指刺痛齐玉露的眼,她只想拔腿就跑:“你疯了?” 郭发掐了她一下:“疼不疼?” 齐玉露嘶了一声:“疼啊。” “疼就不是做梦,快点收了,给我个面子,”郭发满面春光,贫嘴的功夫已经全然恢复,“决定不了就点红花,贪心就都拿着,我不嫌乎你脸大。” 大雪无痕(五) 齐玉露嗫嚅着,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一遭,心在前面跑,要扑倒他的眼前,后头却有根弦生拉硬拽,不给自由:“我没明白你意思。” “平时又精又灵的,现在咋这么愣,”郭发弹了弹她的脑瓜,单膝跪地,“嫁给我吧,齐玉露,废墟也好,宫殿也罢,不论眼下还是将来,你写你的诗,我修我的车,没有为啥,如果非要问,你和我就是全世界,这样说,行吗?” 满座的人们在片刻的寂静后,跟着附和起来,响亮的呼声飘满整条中原街:“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齐玉露茫然无措,抱着那玫瑰,低眸不语,一张苍白的脸掩映在鲜红的花瓣中,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忍不住作呕,把刚才吃的全吐出来了。 “我的姐,你去痛片吃多了吧。”郭发扑上去,面前是爱的人、鲜花和呕吐物,耳边是浪漫的异域乐曲。 “快走吧,太丢人现眼了。”齐玉露感谢这一顿呕吐,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 郭发带着齐玉露走在铁轨上,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一个一直以来她渴望的东西。 齐玉露双臂舒展,在枕木上前行,像个孩子:“你到底要干啥?” “生日礼物啊,”郭发踩着砾石,掣住她的手,他不敢用力,怕折断她的关节,“你身体没啥事儿吧?你都在我跟前儿吐两回了。” “咋了,你嫌弃我了?”齐玉露兀自往前奔,全神贯注。 可天不遂人愿,暴雪再临,专线被迫叫停,那份惊喜也不得不推迟。狭窄的磅房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轮流喝着一瓶烈酒,颧骨都透着红晕。 通过齐玉露冷静的描述,关于杜楚楚在教堂纵身一跃的那一晚,白康宏和曹微都知道了。 “洋酒喝着就是不一样哈?我感觉跟饮料似的。”白康宏双眼涣散。 “悠着点儿,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曹微皮靴的高跟踏着他的脚面。 “这是伏特加,可不是什么小饮料。”齐玉露把酒瓶递给郭发。 白康宏斜觑着齐玉露的脸:“我真的觉得你眼熟,小齐,你在太平上过学吗?” 齐玉露摇了摇头:“可能长得像吧,我家是兰棱的。” 曹微还沉浸在杜楚楚真实的死因里,酒精的加持让她无法不开口宣泄:“受害的人死了,作孽的人还在逃,算什么世道?” 齐玉露皱着眉:“你说什么?” 白康宏转头瞥向郭发:“你没告诉她吗?” “对不起,我就没把小齐当外人。”曹微知趣地住了嘴。 “没事儿,一到冬天关节就疼,”齐玉露长饮一口,顺着喉咙吞下白花花的扑息热痛药片,“我想听,你说吧。” 郭发夺过她的药:“你当花生米呢?不要命了?” 曹微娓娓道来:“当年,我们四个是最好的朋友,在一片厂区住,都是左邻右舍,还在一个班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无忧无虑,想干啥就干啥,我们拜了把子,我是女孩儿里的大姐大,郭发是男孩儿里的大哥大,我们都喜欢金庸,都把太平当江湖了,说实话,我们是坏孩子,但也是好孩子。” “每次一起去河边儿游泳,郭发总是一身的伤,那时候他非说是打架打的,可我们都知道没人下那么狠的手,后来我们三个跟着他到了他家里去,我们钻进床底下偷听,发现他每晚回家,他那喝醉酒的爹都会喂他吃皮带,他那不靠谱的妈接茬儿往他身上烫烟头儿,之前我们不明白郭发为什么那么仗义,总愿意为我们流血拼命,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其实是想死掉算了,别人打架只是为了输赢,他是为了生死,每一次,都是奔着自杀去的。一个人要是不怕死,那就会变得非常可怕。那时候,没人敢动郭发一个手指。” “我们知道了他的秘密,都愿意帮他,可他不愿意接受,说那是他的命,后来,他和我们说,他爹喝多了告诉他,他是她妈和一个叫潘崇明的外地老师生的孩子,是个野种!他壮着胆子去问她妈,她妈却又暴打了他一顿,那一回,郭发的耳朵差点被扇聋了。” “几年之后,少年宫里真出现了一个叫潘崇明的男的,他从省城来,是教女子形体课的,那时候郭发的生日快到了,楚楚、二白还有我想着给郭发一个生日礼物,把他真正的爸爸找到,他就不用再受虐待了,现在想想,十几岁的我们实在是头脑简单,天真得可怕。” “我和楚楚加入了形体班,想趁机把郭发的遭遇告诉潘崇明,却不知道这个潘崇明是个衣冠禽兽,他对楚楚格外照顾,有一次,我因为和邻校的人打群架,不在,她就被他锁在了体育器材室里,那地方没有窗户,都是霉味儿,喊再大声也听不到。” “楚楚不敢挣扎,那畜生发起狂来喜欢唱歌,说太平真是个好地方,上一回让他舒服的人是歌唱演员余祖芬,这回是高中少女杜楚楚。” “我们来得太迟了,三个人踢开门,一直追那畜生到了中原街,郭发拿着斧头,楚楚一路跟着告诉他真相,郭发失控了,楚楚夺了他的斧子,给那畜生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那时候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而且中原街人来人往,有人目击,是逃不过的,郭发缓过神来跟我们说,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要一人承担,希望我们成全他。” “那时候,他说的话我一辈子都记着,他说,不做个强奸生下来的野种,要做个顶罪的英雄,他说他从生下来就一直活在痛苦里,现在有了解脱的路,为什么不走呢?他被拷走的时候,我们的心都碎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曹微依然涕泪满脸,耳边,隐约能听见风雪的泣诉。 酒已喝尽,只剩空瓶;话已道完,徒留空虚,郭发望着窗外,大雪淹没了一切。 齐玉露缓过神来,对着半空一笑,当胸吐出一口血来。 自由落体(一) ——“生你的人曾要杀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 磅房里的四个大人乱作一团,他们努力清醒,过量的酒精却让他们站不稳脚跟。 齐玉露捂住胸口,面沉如霜:“你们都别动!我想找我爸。” 郭发焦迫地上前:“你吐血了!我送你去医院!” 齐玉露却抬起结冰的冷眸:“我不去医院!你耳朵聋吗?” “他妈的你有病治病,光吃扑息热痛顶鸡毛用?”郭发一把捞起她。 “你他妈的别碰我!”齐玉露勉力扬起手,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让我爸来接我!7909842!现在就打!” 曹微杵在一旁,曾经年少痴爱的武侠小说里,常常有角色壮烈凄美地吐血,今日得以亲见,只觉得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没事儿吧?” 映着那滩血,齐玉露的脸色那样苍白,疏淡的眉宇紧蹙,唇齿抖动,白康宏迟滞断片的记忆终于被这血色所唤醒。他想起来了!出事的那一天,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远远望着他们,不跑也不叫,踱着不算利索的步子,很久才缓缓消失在街口,不久后,警察就来了…… “……好……我听你的……”郭发的脸顷刻间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压在早已结痂的伤疤上,他像是冻僵了,呆滞地凝望她,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平静里淌着狰狞,如深潭里荡出一抹黑色漩涡,令他感到一阵恶寒,他不会违背她的任何意愿,腾挪脚步,越过那摊血,磅房里的电话冻得冰冷。 齐玉露手里的酒瓶跌落在地,玻璃脆弱,一声稀里哗啦,粉身碎骨,她心下轰然,是信仰被击溃的感觉,抬起头望着郭发,牙关里艰难地挤出那毒液般的话:“郭发,刚刚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不可能嫁给你,一个强奸犯的儿子,怎么会对我好?你和我,还是算了吧。” \\ 齐玉露蹲在马桶边吐完,用湿毛巾擦了擦嘴,清水漱口的时候,腮边被狠狠咬破的软肉火辣辣地蜇痛:“我刚才吐血那样装得像不像?” “你都把我吓坏了,谁寻思你就是把嘴咬破了?那正经也挺疼呢。”齐东野打开窗通风,随手在空中接住了了一张通缉令,这东西成了太平镇的另一种雪,纷纷扬扬,上面的十万悬赏让每个人都想变成侦探。 “爸,我想吃尖椒干豆腐,多放辣。”回了家,齐玉露的精神好多了, 齐东野坐在摇椅上,把悬赏夹在旧报纸里一遍一遍地看:“老姑娘,咱们往后咋整啊,万一警察查到咱们头上咋整?” “放心,该销毁的我都销毁了,我这身子骨,快折腾不动了,我不能死在太平,我得赶紧把小武找着。”齐玉露打开小武的翻盖手机,一遍一遍地查询着新的来电,确实一无所获。 “我老了,要死了,你不能老带我这么个拖油瓶吧,要不我先回省城吧,那屋里老不住人也不行。”齐东野说。 “你就说你想跑了!”齐玉露凌厉地盯着他,这个瘦怯怯的父亲,能扔她一回,就能扔她第二回,“你不是说陪我到底吗?” “镇里人心惶惶的,我可不想死在荒郊野地,死冷寒天的,冻僵了阎王爷都不收。”齐东野喃喃地说。 “你想说啥?”齐玉露点火就着,“你怕我弟把你杀了?” “他杀了那么多人,一个又一个的,”齐东野终于按捺不住,“咋就那么乐意跟这些杀人犯扯淡呢!” “是啊,我面前就坐着一个呢,”齐玉露唇角一抿,似笑非笑,“这东西都随根儿,说不定我也要变成杀人犯了。” “你瞅你这孩子!你咋不知道好歹呢!” “爸,你说得对,我要是知道好歹我还接着当你闺女照顾你干什么?我就应该让你一个人死在太平!没有人给你收尸!” 齐东野缓了一会儿,退让一步,指了指柜盖上崭新的骨灰盒:“行,等你找完了,咱们就赶紧回省城吧,那地方大,警察想找人也不容易,你徐叔的骨灰,总得还给你五姨呢。“ “她怎么样了?”齐玉露记得那个女人,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她和自己一样,有着天生的一头亚麻色头发,徐叔是她后找的男人,半路的老鸳鸯,始终没有领证。 “不知道,在省城开的小理发店越来越火了,我去那回她跟我说,挣够了钱就和你徐叔领证,估计知道了这事儿得背过去,”齐东野抚着膝盖。 “都没了这么长时间了,估计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齐玉露说。 “玉露,是你弟弟杀了你徐叔。”齐东野睁大眼睛,企图增添一些父亲的威严,但却是徒劳。 “小武不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那些警察!都是污蔑!那是刨锛儿队干的!”齐玉露从沙发上跳起来,扬长而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 除了那口戏剧性的假血,齐玉露似乎对那真相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杀了父亲的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一跃而下,血债血偿,又有什么遗憾? 她打开小武交给她的那些信,一封一封重新读起来。 “娥,你知道我为什么领养那个黄头发的瘸丫头吗?因为她长得有些像你。有时我看着她,常常以为你就在我眼前,让我有时竟忍不住产生兽欲的冲动。好几次趁她睡梦时伸出手,可对你的爱太纯,我总是不能。这样也好,千万不要怪我。有那孩子在,我每天都像看着你,感觉和你,也不算分离。——爱你的明” 好一个多情的诗人!齐玉露捂住嘴,她知道自己刚发育时做的那些恐怖的春梦是怎么来的了,忍住恶心,起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 齐东野吼道:“姑娘!你干啥!别干傻事儿!” “别管我!”齐玉露奔到客厅中央的矢车菊旁,猫下腰,映着惨白的雪光,奋力挥刀,“操你……畜生!畜生!” 盛放的花朵被斩了一干二净,靛蓝的汁液沾了一手,怎么也擦不干净,齐玉露:“操!操!” 生你的人要杀掉你,救你的人却凌辱你。而你爱的人,你已没有时间陪伴。仇恨像一辆来不及时速过快的车,调转了方向,却还是不免起火报废,车毁人亡。齐玉露跌坐在地上,命如碎瓦,片片震颤凋零。 她哭起来,声音难听至极,世界上,从没有这样可怖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黑洞,喑哑,却有震耳欲聋。 这些该死的花全都斩断了还不算!齐玉露打开窗,将那些碎片一股脑全都扔下去,她嘶吼,一遍又一遍,几乎失声,只剩低哑的呜咽:“高空抛物,砸死你们!都给我陪葬!去你妈的!” 可四野,不见一个人,或许有属于冬天的游魂,他们匆匆经过,为了节约光阴,只咒骂了一句骂祖宗的粗口,紧接着便越过重重风雪,去寻找往生的极乐世界。 齐玉露呛了一肺的冷风,但觉得畅快:“怎么没把你砍死!你个畜生!畜生!操你八辈祖宗!” 齐东野颤巍巍地走上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知道了,默默跪下来,展开孱弱的拥抱:“姑娘,爸在这儿呢嗷,别怕……” “爸,我不想死……”齐玉露瘫倒在他怀中,忽然感觉腹部有一股猛烈的跳动,持续疼痛,却不致命,像是有东西要破腹而出。 自由落体(二) 2000年12月15日 大雪 我披着厚重的棉袄走在街上,脚底板像是灌了钳,每行一步,都是一个深深的雪坑。满世界的通缉悬赏像巨大的雪片,纷纷纭纭,那张名为孟虎的面庞飘落在地上,被疾驰而过的四轮车倾轧,被污脏的脚印碾碎,褶皱的五官扭曲了,像是个陌生人。兜里的灰色翻盖手机电量满满,却始终保持喑哑。郊外的白桦林已经被封锁,小武,你会在哪里?我拼命地寻找你的踪迹,只想听你亲口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郭发,那几具尸体怎么可能是你的杰作?! 我无法将那个耸人听闻的连环杀手与天真无邪的你联系起来,就像我无法将那个害人无数的衣冠禽兽和温柔儒雅的潘崇明联系起来。上帝,求你告诉我,这人间,究竟有什么人值得全然的信任与爱? 郭发吗?可我何颜以对?我当然可以赌,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无法忘记我和小武往昔快乐的岁月,那些关于火车与远方的誓言,可心底残存的信任那么飘忽,殆尽在即,像是暖春里站不住脚的薄雪,一见光就会无影无踪。点点无望的希望艰难地撑起支离的病体——现在,常规剂量的止痛药已经不能延缓我的病痛。 那是一方散发着霉味儿的秘密院落,坐落在城西平房区。余祖芬是听艾文芳说起这里的,许多行里姐妹意外怀孕或者得了什么性病,都会在这里拿药,这里药价便宜,屋里昏暗无光,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审视你。 因为在没有太阳的地界里,所有都一样,都是阴沟里的蝼蚁。你可以求生,没人刁难你;你可以寻死,没人拦着你。这里是地狱,更是天堂。 余祖芬闻着钻心的霉味儿,倒有种宾至如归的错觉,她开腔便要了两瓶敌敌畏农药,而隐在柜台里那张黧黑的脸迟滞了一下,操起古怪的哑嗓:“干哈用?” “家里厨房招蟑螂了,一窝一窝的。”余祖芬张口就来。 那人看出她的遮掩,一双吊梢眼如针般落在她脸上,仿佛见了血:“你印堂发黑,你是要寻死啊,老妹儿。” 余祖芬噗嗤一笑:“你这老破屋黑灯瞎火的,能不印堂发黑吗?别跟我扯了,快溜拿。” 那人也是一笑,一口白牙在暗中发着磷火般的蓝光:“记着,百草枯比敌敌畏强,没有解药,致死率百分之九十七。”头头是道的解说后,从柜台地下拿出两瓶幽绿的小瓶子。 余祖芬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这像小孩儿玩的泡泡水,就是差点儿啥,心悬着发问:“这啥玩意儿啊?这么点儿!上面也没有字儿,拿自来水儿糊弄我呢?” 那人坚持为自己的口碑辩白:“上这地方买,你还要个品牌啊?放一百个心吧,吃了包你死得利利索索的。” 余祖芬将信将疑,可还是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零钱,全都扔向凌乱的柜台:“都收着吧,不用找了。” 那人却不屑地撇过来:“不要,就当送你了,到了那边帮我跟阎王爷卖个好儿,让那黑白无常别来收我!” 余祖芬看了这神秘的家伙一眼,到底没看出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有种荒诞的慈悲:“谢谢嗷!” “慢走!下回再来!” “不来喽!” \\ 出了门,余祖芬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愤怒地抬头,厚重的大衣里,是一张熟悉得刀条小脸,淡眉淡眼,面无血色,她喜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头,为她扑打去雪与尘:“小齐!你咋跑这儿来了?” “啊……余姨!没啥事儿……”齐玉露不自在地揣着兜,“来给我爸抓点止痛药,风湿犯了。” 她觑着她手里的黑塑料袋里,她揣度着她的来意,都不大好意思,两张青黄的脸,两具形销骨立的身体,站在同一条不知是谁留下的自行车辙上,像是一齐站在生死的边缘,静静对峙。 余祖芬扬声打破尴尬:“和郭发吵架了?这几天郭发可不高兴了,我问他啥,他也不跟我说,就看他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抽烟,抽得咳咳儿的,天天咳嗽,都快成老头儿了。” 齐玉露的脑海里不自觉想象着郭发孤坐在床畔,一人吸烟的模样,心就忍不住一阵抽痛:“姨,没啥大事儿,我俩黄了。” 余祖芬愣了一会儿:“啥玩意儿黄了绿了的,好好处呗!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啊?” “姨,别劝了,你是过来人,有些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齐玉露若有所思,“还有,姨,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你是要给郭发带话,还是想跟我说啥都行。”余祖芬满面挂笑。 “郭发是一个好人,别再打他了,”齐玉露看着余祖芬的脸,那眉眼的幽深处,能找到郭发的痕迹,她嗫嚅着,缓缓地说,“还有,别让郭发老去书局找我了,我辞职了。” \\ 郭发从错愕和悲伤中暂时抽出身来,密切注视着余祖芬的动向,他向师父师母那里探取情报,二老眼神躲闪,却始终撬不开嘴,只是乐呵呵地恭喜祝福:“多好啊,娘俩儿和好了!你小子有福了!”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促使一个人突然改变的,除了死,没有别的。郭发去食杂店买了二斤猪肉,轻车熟路,直奔中心医院,在主治医师龚雪梅的门前,他摘下落满雪的前进棉帽。 “龚大夫。”郭发敲了敲大开的门,深深鞠了个躬,这种恭敬从前是用来应付学校教导主任的。 “郭发?我知道你,咋啦?这体格子也有病了?”龚雪梅抬起凌厉的眼。 郭发不请自入,放下猪肉,肉块儿被一路风雪冻得梆硬:“原先六号床的余祖芬,得了啥病?” “我知道你们娘两儿,”龚雪梅有意遮掩,“你妈怎么样了?伤口都好差不多了吧?” 郭发改了口,面沉如水:“龚姨,我妈,得了什么病?肝癌?” 龚雪梅愣在那里,药方上飘逸如飞的一撇打了个弯钩,钢笔尖深深嵌入桌面里:“你这孩子,没事儿咒你妈干哈呢,你学过医吗?胡诌八扯。” “那脸焦黄焦黄的,一天能掉八两肉,跟我老姑死的时候一个样儿,”郭发低头看着她手里的字,知道自己猜得一点不错,“重写吧,这都洇墨了,推荐你用骆驼牌儿,比这个好使。” 龚雪梅撂了笔,端起自己的茶缸,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里面的茉莉花叶:“既然你都猜到了,咱两都是敞亮人,对,你妈确实是得肝癌了。”她把柜子深处的CT片递给郭发。 郭发看不懂这些,这脆生生的东西,印着母亲的骨骼和胸腔,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黑,像是命运的鬼脸:“我妈才五十出头儿啊。” “她不让我告诉你,说不想拖累你。” 郭发崩溃地绞着自己的头发,眼里通红,转着滚烫的泪,愤怒的哭腔跃出诊室,响彻整个走廊:“那都是屁话,这玩意儿能瞒住?我当儿子的,能睁眼看着她死?” “我和你妈算是老朋友了,我第一回见你,你才八斤六两,”龚雪梅起身关上门,折返回去,站定在窗边,外面大雪纷纷扬扬,“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郭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看不懂这玩意儿,跟月牙儿似的,你就告诉我,她还能活多久?” “其实我等你来已经很久了,”龚雪梅坐回自己的皮椅子上,胸有成竹,“这个片子情况是这样,你妈的肝还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还有希望!是吧?”郭发睁大眼睛,冰冷的手正慢慢回温。 “对,我之所以没有和你妈说这些,是因为,”龚雪梅咽了口唾沫,看着郭发的脸,凝重地说,“是因为,你是身上带着劲儿的人,说白了,眼睛里头有希望。” “那治好要多少钱?” “现在有了一项新技术,肝脏移植手术,有很多成功先例,咱们省城红旗医院肝胆外科的金大夫就能做,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肝源,那就有机会了。” “要多少钱?”郭发继续追问,他不会惧怕任何数字。 “手术费,肝源费,还有术后维持,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手里都有十五万吧,但我可以帮你们申请到国家补助,所以说,十万是保守的估计,如果说,可以有自愿捐献者的话,那就更少了。” 郭发没有迟疑,腾地站起来,在这新的世纪,他早已对金钱没有了概念,只知道生死早已寻常,何况这些:“行,龚姨,这猪肉你拿着,过几天我带我妈来找你。” 龚雪梅抬头深望他一眼,眼眸中,凌厉与慈悲纠缠:“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不是有了钱就是绝对会活下来,几率不是……” 郭发目光灼灼,打断她:“有我在,胜算就是百分之百。” 前几天给自行车上了防滑链,行进时总觉得别扭,不知道是轮子便涩了,还是身后少了个人。郭发踽踽独行在大雪里,期待着在某个未曾预料的转角,看见齐玉露的身影。 “她一定是怪我没有和她说过去的事情。” “那些都是故意说的狠话,一定不是她的本意。” “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能做的,就是让大雪再飞一会儿。” 郭发的心念格外坚定,恍惚的瞬间,一张通缉令飞到他的怀里。 “操!”锋利的纸张划破了他的脸颊,他刚要撕碎,却在上面看见悬赏十万元的几个大字。 这样的关头,这东西偏偏映入他的眼帘,他单手稳稳扶住车把,举头望天,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 “耶稣他妈的基督!我谢谢你八辈儿祖宗!” 他回想起天堂墓地和垃圾市场里看到的两次背影,又看着纸上的画像,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你小子,跟我有点连相儿(东北方言意为长得像),活该你倒霉!” 自由落体(三) 12月24日 多云 太平八九十年代受到苏联文化的影响,也将岁末的24、25这两天当做一大节庆,广场上竖起了圣诞树,商场和店铺外都张挂了彩色小灯,解放书局也不例外,最美妙的是前夕,总觉得有种祥和安稳的感觉,如果可以给来世的人生取一个名字,我愿意称之为“平安夜”。过了这个洋节,2000年就要过去了,我的生命在岁月的尾巴处摇摇欲坠。 郭发将通缉悬赏恭谨地折好,放在胸口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像个赏金猎人,使命艰巨,充满挑战。几乎记不住人脸的他,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摹嫌犯的模样,确保他即便化成灰,自己也能认得他。 他来到大世界,瓦连京的老地方,将自己口袋里的硬币都扔进他冻僵的礼帽里:“把条子给我用几天。” 瓦连京在寒风中瑟缩着:“你不会也打那十万块钱的主意吧?” 郭发一诧,点燃一支烟:“怎么了?” “那你得抓点紧,现在挺多人盯着的,街角的阿廖沙,指着这笔钱娶媳妇儿呢。” 郭发一口气没喘匀,呛得直咳嗽:“就他?老逼登,还想娶媳妇儿呢。” “你还真别说,那老小子读什么侦探小说,挺有两下子,之前条子丢了,人家两个小时就给我找回来了,”瓦连京呵呵一笑,“我挺佩服他,你俩呀,真说不定谁能干过谁呢!” 郭发走街串巷,酒局开始频繁起来,与昔日老友重新取得联系,彻夜不打烊的酒馆里,他高举酒杯,满桌老铁一半都被他喝到桌子底下了。 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太平!它是一轮月亮,看见你们!才能看见背面!我先干为敬!” \\ 为了生计,齐玉露不得不继续在解放书局上班,柳山亭最近迷上了悬疑探案,天天开着打开收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太平连环杀人案的案情报告,而坊间,关于杀手踪迹和过往的猜测也已经纷纷扬扬。 快放寒假了,生意清冷得很,柳山亭没了人追捧,格外寂寞郁闷,不停拉着齐玉露分享自己的破案心得:“小齐,你说这个杀人犯,肯定还在太平呆着呢吧?不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吗?别看咱们太平地方不大,但是能藏的地方不少啊!” 齐玉露当然难掩自己的私心:“林子都被封了,流浪汉都没地方去了,还能上哪儿藏着?” “这你就想得浮于表面了!”柳山亭咂吧砸吧嘴,没人比他更高深了,“假如说,他没死的话,这又是大冬天的,全太平的人都看见通缉令了,谁都认识他,他得找个人少,又能取暖的地方,你说对吧?” “那还有啥地方啊?”齐玉露耐着性子附和着,也许他说得能帮上自己呢? “但是!大冬天的,没人爱出门,谁出门不戴帽子、戴围脖,除非他是想冻死?” 齐玉露叹了口气,他还是那么喜欢故弄玄虚,拖拖拉拉没有完:“说的没毛病。” “我们老毛子就不戴,你么这地方不算冷,你得再往北,往我老家那边去试试。”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胡子,推门进了书局门口,几步踉跄,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柳山亭一向是反感这些流浪汉的,心里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想占点便宜:“怎么的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那大胡子还挺幽默,从袖子里掏出半瓶伏特加,打了一个酸臭悠长的酒嗝儿:“我看你这不是书店吗?” “知道就行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那咋的,我就不能买书啊?”大胡子不服气,搡了柳山亭一下。 柳山亭往后一仰,险些摔倒,他悬着心,往前逼近一步:“能买啊,你买啥书!有生意不做那是啥玩意儿呢?” 大胡子看了齐玉露一眼:“小姑娘,帮我拿一本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 齐玉露有些怕,但这家伙怪有文化,她一瘸一拐地去书架前找:“对不起,这个卖没了。” 大胡子急了:“卖没了!卖没了我怎么破案?”一屁股跌倒在地。 柳山亭捂住胸口,心脏一阵作痛:“什么玩意儿?” “我怎么娶老婆?!” “那我再帮你找找,兴许我看岔了,”齐玉露知道这人不是善茬,连忙拔腿又回去找,刚抬脚,就被大胡子掣住了脚踝,她猛地摔倒在地,肚腹一阵疼痛。 “美丽的中国小姐,你做我老婆吧!”大胡子说。 齐玉露怎么挣揣也逃脱不了他的手掌:“你妈的!你放开我!” 柳山亭上前阻拦,却见大胡子伸出酒瓶,作势要砸,他赶紧双手抱头:“妈的,哪有上书店泡妞儿的?” “我他妈的今天阉了你,”郭发再也忍不了,一脚将门踢开,“春天还没到呢,你就开始发骚?” “我欺不欺负人跟你有啥关系,多管闲事死得快,知不知道这个理儿?”大胡子站起身来。 “活够了你,”郭发摘下脖套,亮出自己的刀疤,对那人说,“你他妈的管我是谁?” 大胡子醉眼迷离:“什么东西!” “他妈的给你脸你不要?”郭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伏特加瓶子,在自己腿上杂碎,锋利的瓶颈处抵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玉米须子一般金黄的胡子,“滚不滚?” 柳山亭吓得吃了一粒速效救心丸,缓过劲来就要拨电话,齐玉露连忙按住他的手:“别报警了,最近够乱的。” 一阵寒风卷走酒气,阿廖沙侦探事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胡子被郭发的打火机燎掉大半,叽里呱啦呼着母语爬出了门。 “再嘚瑟头发也给你燎了!”只剩满屋属于郭发的烟气,郭发不看齐玉露,转身拿起门口的笤帚和矬子,将地上的碎片扫干净,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给我拿两盒钢笔水儿,蓝黑的,骆驼牌。” 齐玉露沉吟了一会儿,转身隐于书架背后,她一边缓慢拿着,一边心神飘忽,腹部隐痛。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面,她不知何颜以对,眼眶酸涩,更不敢看他,他好像更瘦了一些,今天穿得那身衣服有够土的,但是看起来真的很威风。 柳山亭看着郭发,曾经的不愉快早已融于适才的那阵风:“小郭啊,你这身手真有两下子!” “小意思,顺道路过,处理个流氓还是不成问题。”郭发瞧着他早不似刚才瘫软在地的模样,抖擞着,手上的震颤还没止住。 “我和小齐刚才搁这儿唠闲嗑呢,哪寻思来这么个货?”柳山亭怂得快,恢复得更快。 “他是那边的洋乞丐,喝多了就耍酒疯。”郭发戴上自己的黄色脖套,朝齐玉露的方向望了望,她又瘦了,不知道那一摔,破没破皮? 这时,齐玉露才缓缓走出来,飞快地把盒子递给郭发,利落地说:“送你了,算我账上,谢谢你。” 柳山亭看出两人之间的微妙,八卦站长当够了,想当月老儿过把瘾:“小齐,那啥,这天儿不早了,没啥事儿你回去吧!” \\ “走吧,我捎你一程。” 齐玉露有些恍惚,她想起盛夏的时节,在花鸟大市场,他也是这样邀请自己。 “不了。” “咋了?怕我吃了你?还是你心虚啊?”郭发没好气地刺激她,“你这腿瘸了瘸了的,刚才还摔了一跤,能走?” 齐玉露捂着肚子,没说话,跨上了后座,久违的后背,久违的温暖。 郭发骑得很快,风雪呜呜,轻轻擦过耳边,齐玉露低声啜泣,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后背。 郭发能感觉到脊背处的热和痒:“你和我那叨叨的本事呢?小嘴儿叭儿叭儿的,跟别人你就没章程了。” 齐玉露闷声闷气地抽着鼻涕,索性用他军大衣的下摆擦眼泪抹鼻涕。 “别哭了,听着怪心烦。”那一天的不欢而散,郭发不怪她,可却不能不生她的气。 齐玉露止住了哭声:“谢谢你郭发。” 在书店里耽搁了不到半小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入冬的天即将入夜,路上郭发沉吟了许久:“别谢我,我没打算给你出头,我早就不跟人动手了,再说现在不兴那个了。” “那人见你的模样,我看都要尿裤子了!”齐玉露咯咯大笑。 郭发手肘怼了她肋骨:“你挺熊啊。”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齐玉露一阵怔忪:“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挺忙,忙完汽修厂的活儿,还能忙活我妈,我妈得肝癌了,我想办法给她筹钱换肝呢,”郭发说着自己最近的悲伤经历,口气却挺高兴,毕竟,她的关心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她太倔了,不想治,也不跟我说,我得想法子让她同意。” “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要不要继续治,那是她的事情。”齐玉露幽幽地说。 郭发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猛按手刹,车子忽然停住:“你下去。” “你咋了?” “我让你下去,你没听着啊?”郭发怒不可遏。 齐玉露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打鼓,只好下来,手犹不甘心地扯住被自己坐得热乎的后座,她忽然发现上面缝了一个大花的毛织坐垫:“怎么了?郭发,我就问问,你别不高兴。” “你撒开!”郭发扯下车把上她的挎包,一把扔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齐玉露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看见地上,自己的两胯之间有一滩血从棉裤里渗出来——月经终于来了,她慌忙地掩住,挎包里却有了响动,她拿出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她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Merry Christmas!虎子!请允许爸爸这样称呼你,我回来了,经历了很多,我们在天堂公墓见一面吧。 自由落体(四) 平安夜,雪如天鹅绒。毛姐杀猪菜馆的包间里,郭发、白康宏、曹微、秃子三图裕民和阎小玲,围坐一团,锅子刚上,菜才摆齐,笑声已经喧天。 东北的人情世故便是这样,一顿酒,恩怨消泯,义气为先,郭发和图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敌忾的知交,他加入这项追捕计划并不图别的,只是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给六舅买了块儿墓地,找看事儿的超度,前前后后花了好几万,这两天人老头儿又给我托梦了,哭着让我给他报仇啊。”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则更加单纯,他们不要一分钱,郭发指哪儿便打哪儿,无论是弥补昔日的临阵脱逃,还是一逞年少时惩恶扬善的英雄梦,对夫妻二人来说,只求不遗余力,问心无愧。 不记得是第多少次聚会了,大家极有默契,不把这当做饭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头会,太平的消息网在他们口中徐徐铺展开来——图裕民的台球馆鱼龙混杂,集结了太平几乎所有的底层混混,而白康宏则凭着亡父的人脉认识许多太平的老人,两下汇合,渐渐将孟虎朦胧的剪影一点点从大海里打捞上来。 大厅里,新闻联播悠扬的前奏响起——当当当,当当当当:“各位观众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来看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 曹微关上了门,女主播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条分缕析:“郭发,这个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吗?” 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发捺下心中的隐痛:“这话说的,我又不亲自动手杀他,我得把他交给警察啊。”今晚黄金档,围剿计划便要启动。 叮叮咚,是老板敲门:“送果盘的!” “进!” 毛姐染着时兴的红色斜刘海垂肩发,一双青色的纹眉下,是烟熏的杏眼,踩一双高跟靴子,比身后跟着的男人高了一个头:“来这么多回了,给你们上个果盘儿,怎么样,菜还合口儿吧?” “郭哥。”那男人悄声对郭发致意。 郭发抬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盘子,一把将身后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来,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这是我对象,崔海潮。” 崔海潮剪去了象征摇滚精神的长发,剃成了寸头,郭发仔细一看,拍着大腿问:“毛姐喜欢这一口啊。” 白康宏笑呵呵地说:“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啊!”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恭维。 曹微咂吧嘴:“毛姐,你上的这果盘儿拿菜刀切的啊?一股蒜味儿呢!” 毛姐莞尔一笑:“有啥味儿啊,你们又想逃单啊,上回我不追究了,这回可别想了!” 毛姐的手指略过崔海潮的头顶,像是安抚一只狗,呼噜呼噜毛般摩挲:“那啥,以后就不准欺负我们崔儿了。” 图裕民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郭发,听说你前几天搁契诃夫求婚来着?你咋没带你媳妇儿来啊?” 郭发还在生着齐玉露的气,怒气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幼稚地觉得他不想再和她见面,他往后一仰,仿佛云烟过眼:“黄了个屁的,我对老娘们儿过敏,我现在有正事儿干,想她我就心烦。” 白康宏踢他一脚:“看你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你别长白山了,给我来颗红塔山吧。”郭发伸手向他讨烟。 四座哄堂大笑过后,郭发跟毛姐要了两提冰镇雪花,包间里,只剩熟人,他用牙撬开啤酒瓶盖,吐在地下:“今天不喝太多!一会儿还有正事儿。” 郭发翻开自己的二手摩托罗拉,收到来自“孟虎”的回复——今晚八点,天堂公墓,不见不散。 “人多力量大啊,带我一个,”图裕民说,“工人阶级的力量永相传啊!” 郭发指了指阎小玲的孕肚:“照顾好我同桌儿,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个活儿你就歇着吧!” 几个人互相倒酒,桌上、热气、烟雾与酒气弥漫,郭发长舒一口气,高举酒瓶:“今天是平安夜,我祝大家都平平安安,咱们永远互相记着!友谊天长地久!” “友谊天长地久!”众人碰杯,“今晚旗开得胜!” \\ 今天,余祖芬干了很多事情,她将所有积蓄转到一个存折里,数目不大,却也算是一笔遗产,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净,做了晚饭,是郭发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 忽然觉得如何告别都欠妥,便写了一封信,好长一封,本以为已经提笔忘字,却说了一肚子的话,她发现自己有好多事情要交代,郭发那么粗糙的一个男人,怎么料理生活? 最后,到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两包不老林牛轧糖,一袋留给郭发,一袋留给自己——她是个怕苦的人,中药都难以下咽,更何况灼人的强力除草剂。 时间差不多了,她孑然一身,来到天堂公墓,在郭震的墓前,她停下脚步,咀嚼着糖块儿,将瓶盖拧下来,像是要准备独酌一顿小啤酒一样。 她屏气凝神,百草枯并非苦涩可以一言蔽之,那是腐蚀性的热辣,小刀一般划开食道。 夜幕降临,雪地将一切照亮,除了死亡,世界空空如也。余祖芬脱下外套,除去碑上的落雪,她捂着迎风作痛的伤口,盘腿坐在他的墓前:“你就是不信,郭发是你的儿子,我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就是你的,不会有错。” “郭震啊,我不想死在家里头,以后那是咱儿子的婚房呢。” “我把我那些金银首饰都卖了,还有一块表,郭发坐了十年牢,一点积蓄也没有,现在这是啥社会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没点钱,叫人瞧不起!” “但是你和那个王八犊子没啥区别,我只要郭发知道他是我余祖芬一个人的孩子就够了!” 余祖芬涕泪俱下,面对虚空中的亡魂,她的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是徒劳,她吃一口糖,喝一口百草枯,擎起快要结冰的瓶身,向墓碑那一头的人举杯致意,将一生的酸楚酝酿在嘴角,嫣然一笑:“有时候,我真想回到以前啊,以前的以前,没有那个畜生的时候。” \\ 郭发和白康宏并肩而行,轮流拉着条子,在天堂公墓周围的密林里逡巡。条子是警犬的后裔,动作灵敏,一路埋头,事先闻了几遍据说是孟虎留下的旧校服,可恼人的大雪却将足迹掩得一干二净。 白康宏打着手电筒,照亮前路:“这地方阴气真够重的,冷飕的,后脊梁刺挠。” 郭发却沉着自在,望着星空一笑:“怕啥?没事儿的!有楚楚给咱们罩着呢!” 正说着的功夫,白康宏忽然发现一条脚印,不大,但足够清晰,可条子却并不顺着那脚印走,嘴里嘶嘶地,一直要坚持扭头朝后方走:“怎么回事儿?条子,咋要跑?白给你那些折箩(东北方言意为酒席吃过后倒在一起的剩菜)了!” 郭发停住脚步:“二白,你听见啥动静儿没?” “没有啊,你别吓我。”白康宏快站不住了,条子跳跃着扭身,险些将他拽走。 “操!我妈!”郭发一眼看尽父亲目前的余祖芬,飞奔过去,“二白,你先跟着狗走!” 郭发饿虎扑食一般,一把抓住余祖芬:“你干啥!妈!” 余祖芬拔腿就跑,疯狂地将剩下的药往嘴里灌,慌忙之间,一半液体都洒在下巴之外:“别过来,孩子!” “妈!”郭发发了狂,后了悔,自己只顾着那十万悬赏,却忘了看着母亲,但所幸,只喝了三分之一。 “你不能死!你不能这么对我!”郭发低声咆哮,嘴里不断吐出白雾,耳边,仿佛有隐隐的吠叫。 余祖芬哭泣抽搐着,缓缓扭开另一瓶,多喝一点,那样就救不回来了:“儿子!我有罪!这是我的结局!你让妈走吧!妈以前对你那么坏!” 郭发乜斜着郭发的坟墓,墓碑上,他的照片上挂着笑,一并洗去了他曾经对自己和妻儿犯下的罪行:“都他妈的过去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余祖芬一滞:“你咋知道他死了?” “我跟我朋友打听过了,他死在下河湾了,少个半个脑袋下半身还他妈不老实,要强奸母猪,让村民一棒子打死了,”郭发从怀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最显眼的版面,“妈,你看,都成奇闻了。” “老天爷开眼!” 母子俩不约而同向后看,白康宏从林子后钻了出来,十分雀跃:“芬姨!你不能死!我们抓着那个杀人犯了!等十万块钱拿着,就让郭发领你去省城换肝!” 郭发心头一惊:“抓到了?” 白康宏喜笑颜开:“条子一直跟着,从棵树底下逮住了!” “看清了吗?和通缉令上长得像吗?别抓错了!” “这死冷寒天、黑灯瞎火的,谁来啊,他瘦猴子似的,穿的破棉衣棉袄,戴个破鸭舌帽!不跟开枪那天一样吗?” 郭发握紧拳头,得来全不费工夫:“人呢?” “我给一棒子砸晕了,扔山脚了,条子看着呢,咱们快去吧!芬姨!” “儿子!”余祖芬颤巍巍地被郭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那么有力,像是年轻的郭震。 “我都知道了!我问龚大夫了!能治好!”郭发将她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像是捧起一片雪花,那么轻。 一行人来到山脚下,郭发站在那颗树前,手电照亮那颗不高的白桦树,树皮上刻字的地方被人用手刻意拨开,昭昭然——齐玉露和郭发永远在一起。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摘下那人的帽子,发现一张再熟悉不过、昏睡的脸:“齐玉露?!” 自由落体(五)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 齐玉露睁开眼,那条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犬就伏在她的脚边,她病躯一震,屏住呼吸,险些没有叫出声来。 郭发怒目圆睁:“姓白的!你他妈的不说看准了吗?” “幸好没报警,要不然麻烦了,这大冷天的,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白康宏心虚地说。 郭发居高临下看着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地上会不会太冷:“你干嘛来了?腿不要了?” 齐玉露摸摸后脑勺,茫然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景象:“我来给我妈上坟,刚到就被打晕了。” “二白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郭发恨自己的嘴甜不起来,“再说打你一下又死不了。” “你们来……”齐玉露这才看清郭发怀里的人是余祖芬,她的盘发垂落,月光下,有种妖异的死寂,“姨咋了?” “没想开,喝了药了,”白康宏看着脚下那不靠谱的警犬后代,又低头嘟囔了一句,“你狗日的也不随根儿啊,白瞎那些折箩了。” 救护车很快来了,郭发先把母亲扛上车,转身又要把齐玉露拉上来,她却摇头拒绝:“郭发,今天是我妈祭日,我得去给她烧纸。” 是人都有妈,谁也阻挡不了谁尽孝,郭发不坚持,匆忙地对白康宏撂下话:“二白,你留下,等她烧完纸送她回家。”最后深望齐玉露一眼,没有别的话,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一股脑扔给她。 齐玉露茫然地接住,看见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黑暗中,衬他强壮利落、面容精神。门缓缓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她唇边漾出浅浅的一笑,那是很久没看到过的笑,她又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声音却很低,大夫护士的大呼小叫里,车上的不绝于耳的警笛声中,说什么都被淹没了。 救护车里灯光晃眼,逼仄得直不起身,一路疾驰,郭发握住母亲的手,一直叫她不要睡:“妈,睁睁眼!你看看我!” 余祖芬仰着脖子,粉底和口红也掩不住面色姜黄,她双眸紧闭,感到自己的肝部一阵阵剧痛,已经开始了走马灯,昏乱的脑海里,是属于她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是郭震的妻子,也不是郭发的母亲,她只是她,只是风华正茂的余祖芬,一身板正挺括的工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一辆秀气的坤车带她驶出一片蓝色海洋,太阳那么暖,世界那么亮。 郭发摸着她的手,冷如寒冰,绝望、愤怒、失望、惊诧、甜蜜,各种复杂的感情喷涌上来,比晚上吃的大杂烩还乱,车速太快,他有点想吐,蔫嗒嗒的没精神,但对齐玉露的气全消了,或许那天齐玉露说的话根本就不错——有些时候我们无法阻止任何一个生命的流逝,命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如果硬要强留, 郭发忍不住望向窗外,外面漆黑,飞快逝去在车尾的密林里,她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真好,她竟然还在摸那棵树,那棵属于他们两个的树。 \\ 半夜十一点钟,余祖芬抢救无效而去世,荒谬的是,致死的不是她体内那两瓶“百草枯”,那只是掺了劣质尿素的两瓶赝品,真正死因是因为肝癌的快速恶化。 郭发没有眼泪,只觉得母亲那冰冷的体温留在自己的身上,挥散不去:“不可能。” “她没有一点求生的意愿了,郭发,你放她走吧,她没有遭什么大罪,那是她想要的,”龚雪梅拍了拍他颤抖的肩,多年的执业经验让她保持一种残忍的平静,“我们尽力了,请你节哀。” 郭发亲自将余祖芬推入了太平间,他从未想过,她体内的癌细胞竟然扩散得那样快,他不舍昼夜地召集他的人脉,火急火燎地实行他那可笑的追捕计划,却也没追上她的步伐,终究是,晚一步。 \\ 余祖芬出殡的那一天,中原街唢呐长鸣,灵幡高扬——太平镇的丧葬风俗没有完全现代化,保留了一些农村的传统,人们神色凝重,熙熙攘攘穿过街道,缟素得仿佛来自异世界。 郭发一身漆黑,扛幡打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匹孤独的狼王,到了时候,他手里举起泥瓦盆——这是不可忽略的仪式,由死者长子或其他亲近的人执盆,瓦盆四寸直径,中有圆孔,又叫吉祥盆,意味着亡魂的轮回,老人说,摔盆时摔得越碎越好,摔盆时如果一次没有摔碎,就不能再摔第二次,也就是说,死者能否顺利地携带这“锅”进入阴间,在此一举。 “妈!你一路走好!”郭发大声嘶吼,企图震惊阴阳二界,瓦盆在他的一臂大力下碎得利利索索,就像母亲的死,毫不拖泥带水。 万碧霞和杜建树走在队伍末尾,互相搀扶,饱经风霜的脸上,血丝盈眶,这一生,他们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白事,不论是老的寿终正寝,还是少的半路夭折,2000年,很多人没熬到第二年春天。 杜建树长叹一声:“死了好啊,当妈的祸害了小郭发一辈子,这回终于好了,郭发再不用挨打挨骂了。” 万碧霞良久不做声,他说得难听,却句句在理,她想起余祖芬那天说的一句话——尘归尘,路归路。漫天的风雪里,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要走向终结。 迤逦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吹打,漫天的雪里,硕大的纸钱喧宾夺主,成了主角,纷纷扬扬,风一紧,如添了羽翼,竟扶摇而上,不知何处去,郭发仰天祈祷着,若有来世,不求再做母子,只求她有平凡快乐的一生。 那一天回到家,郭发什么也吃不下去,酸菜饺子早就坏了,他卸力躺在母亲的床上,打开那袋崭新的不老林牛轧糖,枕头下,发现母亲的遗书。 那是一张太平高中的草稿纸,有些字已经被泪水染得皱巴巴,背面,还有郭发当年潦草的验算公式。 郭发,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了肝癌,希望自己了结,不拖累你。没有尊严的日子我已经尝够,我知道不能自理的滋味儿,害怕变得像你爸死之前那么难堪。我想体面一点,你知道,妈喜欢漂漂亮亮的。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一张工行的存折,里面是妈这些年来攒的所有钱,和小齐结婚用吧。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以前,你也会怀念以前吧?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这个新世纪了,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学不会。这个冬天太冷了、太长了,我等不到来年春天了。妈妈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但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做个干净快乐的人。你值得好的以后,妈相信你。我这一辈子干了太多错事,对你的亏欠已经无法弥补,天堂不会收我,地狱那边,我去得安心。替我和你师父师母,还有芳姨说一句对不住,有些话当面我没法说出口。 ——2000年12月24日 爱你的妈妈 郭发读罢了信,嘴里的糖已经全都化掉了,他有些遗憾,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恨过她,何谈原谅?只恨她一辈子从未说出的爱,却藏在淡淡的落款里。 他枯坐在客厅的地面上,终于流下母亲死后的第一滴眼泪。 “那是她想要的,你放她走吧。” 他这些天太累了,忘了谁对他说了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福至心灵一般飞到耳边。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他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他点燃她放在灶台边没抽完的烟,细支红山茶,淡淡的,一点也不冲,袅袅烟雾弥散开,像是在诉说。 他站起身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母亲的小木槿和齐玉露的洋桔梗该浇了。 回光返照(一)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2001年来了,过惯了农历新年的太平镇居民们不知新岁已至,修车厂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没有余暇让郭发悲伤,他埋身在车底下,眼帘里走出一双米色的皮鞋,一脚轻,一脚重,是个瘸子。 “新年快乐。”齐玉露双手拎着皮包,她烫了头发,脸上化了妆,新买的青绿色羽绒服衬出她全新的气色。 郭发兴奋地爬出来,自从那夜公墓树林的一面后,两人好久没有见面了,他想埋怨她的神出鬼没,嘴里却只能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你胖了点,胖了好看。” “你瘦了,”齐玉露伸出手,抚摸他唇上坚硬的胡茬,“” 天色已经擦黑,汽修厂牌匾发出微弱的光亮,他们都没有向彼此道歉,什么都不必解释,只是深深地拥抱。 对面的公园里,除了锻炼的大爷大妈,见不到一个年轻人,长椅上,郭发和齐玉露并肩而坐,她幽幽地念起手里的书:“余烬追逐焰火……” 郭发一嘴烟味儿堵住她的嘴,手慢慢在她的腰间游走,伸进她的衣服里,齐玉露起初很享受他,可久而久之,她忽然察觉到一种不祥的异常——他像是在泄愤,眼睛落在她光裸的皮肤上,却似乎穿过她的身体,看向别的事物。 “郭发,你别这样,我害怕。”齐玉露推开他。 郭发愣了一瞬,醒了似地摇摇头:“我那天要是早点回家就好了……” “不怪你,我那天说过,虽然你不开心,但是我还是要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那天阻止了,她也会趁你不在的时候……” “别说了,我都明白,放下,放下,不就是放下吗?我明白。”郭发又点燃一支红山茶,在烟气中眯上眼睛,鼻子皱缩,痛苦又享受。 “我替阿姨祈祷了,上帝会让她去天堂的。”齐玉露说。 郭发不信神佛,想起她送给自己的十字架,不知道被自己丢到了哪儿。 他机械地侧过头,揽住她的腰,只是亲吻,她的嘴巴仍残留晚饭荔枝汽水的味道,那淡淡的甜味慢慢驱散他嘴里的苦味儿,他忽然转过脸狂咳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发出干哕的声音,他的胃里不好受,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忽然满缀,从深深的眼眶里掉了出来,齐玉露第一次看见郭发这样痛苦,轻轻地捧起他的头:“你什么都可以和说我……” 郭发不可抑制地瘫下去,口不能言,双手死死掩住头脸,齐玉露看见他起伏的肩胛骨,那遒劲、宽大的指骨颤抖着,像是怕冷。 齐玉露安抚他,顺着毛捋,用腿垫高他的头:“你枕着我,郭发,你枕着我。”费了好半天,才扒开他严防死守的手。 郭发放弃了挣扎,涕泪横流的脸暴露在齐玉露的目光之下:“我想不通,我以为我想通了……” 齐玉露不知所措,静静地摩挲他的胸膛,又低头吮他的泪:“你终于跟我说心里话了。” 郭发渐渐镇定下来,她的手心热热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哄孩子:“齐玉露,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这个问题,齐玉露心里又千百种文艺的回答,可是她终于没有说话,她的腿有些痛,转身从包里拿出自己随手带的一本旧书,吹了吹页面夹的灰,随便翻到一页。 “大约也在这个时节,开始见到蒲公英,在略荫蔽潮湿的河岸边,在青草更青处,四下里结籽儿了,兴许我们还没找到它黄色的丰盈花盘,那小小的圆形撒种系统,男孩子们常常急不可待地吹上一口气,看妈妈要不要自己回家。要是一口气能吹光所有的种子,就意味着妈妈还没要他们回家。有趣的是,绒毛类种子原本在秋天更为常见,而它却早早出现了。这是自然母亲的暗示,即人生有要完成的任务,并借助蒲公英把这讯息传递给我们。自然就是这样,比人类要确定得多,也迅疾得多……” 那一晚,齐玉露的细腻和体贴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当她真正面对一个垮塌的男人,她感到不知所措,可她不知道,发问的郭发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郭发听着齐玉露那泛起微澜的柔声,忽然感到生的美妙,那种美妙穿梭回十年前的宇宙,来到一个叫郭小八的小伙子身上…… 郭发慢慢安静下来,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她一手拿书,一手摸他下巴上硬硬的胡碴,他没得到答案,只好闭上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很浓,也许遗传自他的母亲。 “这本书叫啥啊?” 齐玉露停止了诵读,合上书页,把封面亮给郭发:“法国作家梭罗的《野果》,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品。”每当去除东北口音说些和文学有关的东西,齐玉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声势不再低弱,那样子在郭发眼里像个挂在电视里的严肃的播音员,又或者说,是译制片的里字正腔圆的女主角。 郭发难得认真听,听完以后皱了皱眉,抬手夺过来:“借我看看。” “你还读上书了?” “操,你别看不起人呐!我不是大老粗,我起码初中念完了,当年也是响当当文化水平一流的混混。”郭发精神为之一振。 齐玉露看他又开始发挥幽默细胞了,知道他大概是好了些:“走吧,郭发,我请你吃点东西。” 那天郭发特别饿,吃了有二十个牛肉火勺,吃完了还不满足,又跑到烧烤摊去撸串,就着花河啤酒,两个人划起了拳。 \\ 中原街上,人影寥寥,齐玉露和郭发拉着手,醉醺醺地唱着歌:“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 做梦的少年,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他们狂歌纵舞,难听难看,不知天地为何物,身上仅有的,只是燥热和悲伤。 “郭发,”齐玉露灼灼地看着郭发,她的眼睛明亮甚于上空星辰,“我们现在算什么交情?” “一起看星星的交情呗,”郭发偏不说,舔了舔嘴唇耍贱,弹她耳朵上的饰物,是两颗樱桃,“忘了说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郭发站得离她更近,高大的身躯上冒着热气,她看着他的侧脸,他像个少年一样,眼泪里沾满星光,都是希望、都是憧憬,齐玉露看得恍惚,喃喃地说:“这个交情好,我喜欢这个交情。” “你说我能看见我妈么?”郭发忽然问。 “这我不确定,但是你以后会看到我,”齐玉露指着北方深空的一角,“我就在那边上,你一抬眼就能看见。” 郭发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玩意儿?” 齐玉露托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凹陷的疤痕上挠了挠:“好像陨石掉地上砸出来的坑。” 映着黯淡的星光,郭发也看过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用手掌心儿灭烟吗?” 齐玉露浅笑:“因为你是郭发呀!” 郭发摇了摇头:“以前我妈晚上喝酒,喝多了以后就会用烟头烫我,烫多了,我朋友就会问我,我每次都编不同的理由,后来我想,干脆我也抽烟,这样就好办多了。” 他努力学坏,渐渐五毒俱全,只为了让自己回家后要遭受的酷刑变得理所应当。 “为什么妈妈会折磨儿子?” “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揍我,都是我该受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时候我认命了。” “你一定很痛苦吧。”齐玉露感到那份怜悯如海如浪,和自己小腹连在一起,汹涌不已。 “痛苦呀,痛苦了就和别的小子打架,见血了我就能舒服点,然后回去接茬儿再被我妈揍。” “你就从来没还过手吗?” “她是我妈,咋能还手,但我后来学着躲,后来就跑了,”郭发抽出手,滞在半空,又看看星星,“你说人啊,就是贱,我现在倒想再当她的烟灰缸呢。” 郭发再次失控,可是这一次却没有想象得那样具有毁灭性,他卸力蹲下来的时候,有齐玉露跟着他,像是一起沉沦的伙伴,伸出手来,让他逃出苦海。 他哭得外放,哇哇地释放眼泪,他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伤心,但是不再绝望:“我,我……我不想认命啊!” 她以为的英雄,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孩子,齐玉露心头一沉:“郭发,别哭,你看看我,坏事儿都过去了。” 郭发睁开双眼,他没踮起脚,也没仰起头,可星河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她的眸光如水,恰似每一个静夜里的星光:“我只有你了,齐玉露。” 他再也不掩饰对与她的贪恋,狠狠吻住那日夜思慕的唇,吞噬一般占有:“还对我说那些话不了?你不知道那天我的心都碎了。” 齐玉露低眸躲闪,声音却坚定:“再也不会了……” 郭发抱起属于他的全世界,上面有熨帖的柔软、恰好的温柔:“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跟你说,这回你知道我了吧?” 所谓爱与欢喜,都胜不过一句知道明白,齐玉露回抱住他,从夏至冬,她从未这样热切真诚过:“我懂你。” 郭发默默地想,他要是十几岁遇见她就好了,以他的执着,他现在已经爱她二十年了,可忽然发现,他们确实是早就认识了,岁月对他还不算残忍。 回光返照(二) 2001年1月4日 晴 那天白康宏告诉我潘崇明被人乱棍打死在下湾村,被村民集体弃尸在粪坑里,我没什么感觉,单纯感到想笑,他是该为郭发的母亲陪葬的。小武该知道这事,该像我一样体会信念的幻灭。可是他身在何处,始终是一个谜。我忽然发现,到了这样的关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只有一样,就是郭发。 昨天我梦见郭发在城郊的玻璃河子里游泳,他捞起溺水的我,在冰冷的水里为我渡气,他的睫毛湿透了,眼睛里有粼粼水光:“别死,把我一半的命给你,咱俩就能在一起一辈子了。” 记得父亲年轻时非常喜欢游泳,他和徐叔都是工厂里游泳的健将,母亲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件梅花牌泳衣。我害怕水,所以一直都不会游泳,我想,假如我死的话,会在水里。 水非常温柔,包容一切,冲刷一切,但又是非常有原则的东西,到了零度以下,就定要结冰。所以所谓的冬泳,一定要赶上初冬时节,晚了就游不成了。 我还对很多事情不解,譬如,广场中央的百货大楼里,到底有多少种货物?为什么冰冻的河面以下,还有活的鱼,如果我进到里面,是不是就像白雪公主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永垂不朽?记得有个外国的女作家自杀,是沉在池塘里的,衣服里装满了石子,不让自己挣扎,一味沉沦,这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死法。 绵长的隧道里,白雾缭绕,浓得令人睁不开眼,齐玉露踮起脚尖往前看,却被郭发高大的身影挡住视线,他眨着眼睛,神色幽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齐玉露嗫嚅着,咽了一下口水,不置可否。 郭发始终那么望着她,终于微笑,张开手臂:“来我怀里。” 齐玉露无法拒绝来自他的温存,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怎么了?” 郭发狠狠缚住她的腰身:“你有秘密,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不是兰棱人,潘崇明死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报警的人就是你……捅我妈的人,就是你爸……” 齐玉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紧,急迫地想逃脱,他却越来越不留情,漆黑的瞳孔收缩,似要把她引入其中,抵达永无出口的黑洞。她拼命地挣揣,可他的手那么有力,死命地钳住她的脖颈,使她双脚离地,濒临窒息之前,她声嘶力竭地呼吼道:“放开我!” 她醒过来,鱼缸里的鱼都卧着睡觉,没什么风吹草动;房间里漂浮着樟脑丸的味道;耳边,有老挂钟的滴答声。身边,郭发静静地躺在她身边,沉睡的身体被她的叫声惊醒,他睫毛震颤,双目惺忪地坐了起来,慵懒地揉着眼皮问:“你咋的了?” 齐玉露还是不确定眼前的虚实,默默不言,只是细细看着他,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戴着那条玫瑰十字架。 “做梦了?”郭发从背后抱住她,把她重新拉回温暖的被窝里,用自己的大手给她擦去额发上的汗水,“不是啥好梦吧?” “我梦见你要杀我,”齐玉露轻咬他的手臂,屁股拱拱他的肚子,暖烘烘的,很安适,“坏人。” 郭发噗嗤一笑,故意弹她胸罩的肩带:“梦都是反的,是你狗日的要杀我吧。” 齐玉露打他的手,每一掌都响出声:“好啊,我杀你,咱俩一起死呗。” “行啊,反正活着也没啥太大意思。”他不觉得疼,贴在她的颈后,呼吸着来自全世界清晨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齐玉露转过身来,埋在他的胸口,指头摆弄着那十字架:“你戴这个有点色。” “色?”郭发不明白,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只看见深邃幽黑的被窝,和她光裸的两腿,他压住她,褪掉她的胸罩、内裤、棉袜,坐起来,双手锁住她的脚踝,“是这个意思吗?” “轻一点儿……”齐玉露把冰凉的脚板抵在他的下腹。 郭发没有搭腔,他的呼吸很重,敏感的下身已经剑拔弩张,屋子里的暖气有些冷,他把被子披在背上,齐玉露的视野顷刻间变得晦暗,外面,太阳爬上来,屋里,夜晚却又来了…… “好想你……”进来的那一刻,她眼角有泪,身体左摇右摆,每个毛孔都潮热难耐,“郭发……” 老旧的铁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冬夜的拂晓天色昏暗,他低着头,唇紧闭,长久不语,只顾着呼吸,夏日晒得幽黑的皮肤养得麦黄,胴体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瘢痕遍布的侧颈上暴起跳动的青筋,银闪的条链缀在他胸口中央,十字架吊坠摇撼如钟摆,像在倒数着她的命。 他皱着眉,两臂紧抓她的乳,口中低呼着好紧,像个悲伤的信徒,整整一个小时的冲撞后,他还是没有射,面上泛红,很为难:“玉露,给我点根烟。” 齐玉露把自己的烟给他,推他出去,桀骜地收回两腿:“你心里有事,不行就收摊吧。” “不要,”郭发很抱歉,缓缓吐出烟气,跌躺回床上,“你坐上来行不行?” 齐玉露却转过身,倒骑着他,所有的艳态,都折射在桌上的鱼缸里:“这样喜欢吗?” 郭发指间掐着烟,火焰快烧到手了,灰烬都落在枕边,他躺着看她起伏的粉背,血氧都被她摄走,急促的呼吸濒死一般,完全抽不上一口烟,彻彻底底失去了主动,骨与肉都随她的晃动而晃动。 他像是个溺水的人,剧烈地大口呼吸,死死抓住她的胸,想说些动情的话却没有头绪,春潮般的快感把一切掀翻,腰身向上一挺,什么都没有了:“要死了……” 她癯瘦的身体一阵战栗,每个棱角都要被震碎,山崩地裂,她转过来坐在他的肚子上,捞过他颤抖的手,探摸自己的小腹:“你摸,都满了。” “让我好好亲亲你……”他踢开被子,猛地站起来,把她捧在怀中,腰却虚虚的,打不直,他吻遍她的脸,含住她的唇,她像是廉价清凉饮料里的甜蜜素,本身并没有糖分,每吮一口,却能尝出沁人心脾的甜。 “烧起来了……”齐玉露挂在他的身上,指着烟雾缭绕的被褥。 “操,烟头忘灭了。” 回光返照(三) 2001年1月6日 多云 好喜欢席慕蓉的一句诗,淡淡的,却含着千钧重的悲伤,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这是怎样一种境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郭发告别,我越来越贪恋永远,希望能一直一直与他对望,不失联,不告吹,日夜亲吻。我想我最后也许只是不告而别,留他一个人发蒙,残忍总是免不了的,但我知道他不会向曾经那样寻死,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被我点亮了生机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不会熄灭。如今我尽我所能陪伴他,冲淡他丧母的悲伤,我泡在他的卧室,占有他家的厨房,晚上,还要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宽大,非常舒服,他总喜欢钻进去瘙我的痒,亲吻我的身体。我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早上,他和我都要顶着困意上班,外面还是一片黑暗,有时候还恍惚以为是晚上,这意味着我们白日的第一次告别,他总是起得很早,绕了个大远,把我送到书局门口才离去,然后自己才飞快赶去汽修厂。他开始跟我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还用我的肥皂洗衣服,我们的身体开始散发出相同的气味,越来越不习惯分开,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玻璃河子又叫太平沟,水深而静,这时节彻底冻成了一块玻璃,透着四分五裂的裂纹,但是却坚固无比,成了天然的溜冰场。 黄昏时分,四周的落叶松、椴树和白桦都垂着诱人的冰挂,郭发跳起来,掰了两根下来,像个脱了缰的野孩子,满眼邪气,又透着憨态:“一人一根,嗦着玩儿,哥对你好吧?” 齐玉露不接,直撇嘴:“不要,有细菌。” “穷讲究,”郭发硬塞给她,“你吃,甜的,我不骗你。” 2001年在郭发这里似乎变得慢极了,世界的新世纪早已开始,而属于他的好时光才刚刚来临,在她的身上,仿佛有某种奇异的东西,能使时光变慢,他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其实才不过几天,在昼犹昏,他有种会永远年轻的错觉,日子充实而井然,他牢牢拉着她的手,走上百里冰封的河面。 齐玉露含着冰凌,有灰土的味道,并不甜,她试探地挪着步子,脚跟都不敢用力,郭发打着出溜滑,一边搀扶,一边取笑她:“大胆迈你的,冻实了都。” 齐玉露却还是蹑手蹑脚的,总有种赤脚踩在剃刀边缘的幻觉:“慢点儿!” 两个人拉着手,并肩缓步走着,郭发雀跃欢脱,一把把她拉倒,齐玉露吓得直瞪眼,他安适地躺在冰面上:“躺会儿不行啊。” 齐玉露不安地要坐起来:“你属猴儿的?一会儿再掉下去。” “这不有我呢吗?我会游泳。” 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冰面上并肩躺着,对视之间,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就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眼神,齐玉露望着天空:“真好呀。” “以前我和楚楚、二白还有曹微他们冬天老来这边摸冰排,晚上,就在河边架篝火,烤臭鱼吃,”郭发兴致很高,“过几天我可以带你抽冰尜儿,我抽得可好了。” “你看,有活鱼。”齐玉露隔着冰面,眯着眼往下看,晶莹的冰面下成了一个凸透镜,有几尾鱼被放大,饱满鲜艳的身体被封囚在里面,竟然自如地游动着。 “你想吃吗?给你抓。” “好好的鱼,让人家活着呗,嘴那么馋,啥都想进肚?” 郭发捏起她的手:“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儿。” “你能有啥好玩的事儿?” “崔海潮跟毛姐在一块儿了,毛姐杀猪菜馆那个毛姐。” “我早听说了,你这八卦速度太慢了,我们老板说他俩以前就认识了,毛姐追的小崔,虽然年龄差的大点儿,但是吧,”齐玉露眼睛忽闪闪一轮转,“那有什么的,咱俩都能在一块儿,他俩也不稀奇。” “把你能的。”郭发弹她脑门儿,“咱俩挺正常的啊,你这么好看,我这么帅!” “你挺能吹牛逼的,”齐玉露回敬他两个,“对了,你不是会冬泳吗?你进去游游我看。” 郭发告饶,她细弱的手,指头却藏着一股锐劲儿,弹得人生疼,一记一个红印:“咋想着让我冬泳了呢,这时候,都冻上了,我进去等于喂鱼啊。” “我就是单纯想看你在冰天雪地里光着,”齐玉露眯着眼睛,两弯笑眼,像是上弦月,“肯定看起来特别色。” “色色色,你就知道色,冬泳也得穿泳衣啊,总不能在冰水里露鸟吧,冻坏了该。”郭发捂着裤裆,“你上回还没把我衣服还我呢。” 齐玉露要留着他的衣服,上面有她爱的气味,如果在临死的时候闻到,她会走得很开心,像他陪在自己身边一样,“送我呗,那么小抠呢。” 郭发掏出烟,点上了,和齐玉露抽的是同一个牌子,他仔细端详着烟壳子,上面印着拥抱的一男一女,站在一颗红心前,像是在跳舞,周围都是蜡烛,“红豆?这也没红豆味儿啊。” “你抽蝙蝠的时候尝出蝙蝠味儿了吗?这是王维的诗,红豆就是相思的意思。”齐玉露说。 郭发捧起她的脸,把吐出的烟渡到齐玉露口中,像是在她内脏里扔了一把炽烈的火,她猝不及防地咳嗽出眼泪,他看她,太冷了,睫毛挂霜,毛茸茸亮晶晶,他不忍释手,也想把她冻在自己心海里,这种感觉就像望着水晶球里零落的雪花、跳舞的小人那样,只能没轻重地捏弄:“我咋能这么喜欢你?齐玉露。” 叫人连名带姓,除了生疏之外,还有另一层感情,没有虚伪,没有客套,不打折扣,只是纯粹地呼唤她在世间唯一的代号,一遍遍确认,好像怕人消失了一般。 在这落后衰颓的小县城,浪漫是贫乏的,但是又因为这独一处的贫乏,反而生出别样的浪漫,连电焊枪滋出来的火星,都是一种礼赞的焰火;冰封的河面以下,也许藏着古老的潜水艇,载着幻梦与爱欲,驶向江河万代。 齐玉露见他眼角凝一滴泪,又或许是融化的雪水,她吻他的脸,忽然很想在这荒郊野外做爱,铁马冰河,都入梦来。 郭发伸手去摸她的两乳,浅巧克力色的两重乳晕,是属于他的年轮,软豆腐一般在掌心里柔软地震颤,他闻她的发,染烫过后的头发不似从前,有些发硬,时不时散发着一种化学药水的辛辣苦涩,他不知道,那是衰朽的气息:“怎么了?”他听见齐玉露发出一阵闷哼。 “没事,为什么我不觉得冷呢?真奇怪。” 郭发也感到古怪,抬头去看落日,熔金一般,非常闪亮温暖,一个谎言般的夏日似的:“因为咱俩就在太阳底下。” 齐玉露眨着眼,感觉视野里有一片消不去的阴翳,郭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陪她望向很远的地方。这样的太阳很眼熟,在十一年前那命运般的一天,也曾洒下如许辉煌的光,橙子汽水一般美丽晃眼。他们的胸中都充塞着悲伤,想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一个又一个,一桩又一桩,都不再回来。 “郭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吻她,挪她到自己的臂弯里,不说话,等那未知的柔波飘到耳畔。 “人生有尽头 情像风总会默默流 和你难再和应 原谅我好吗 今天告别 你那誓约依然动听 其实我期望爱一世 地老天荒爱未停 不要问为何离去……” 齐玉露用有些蹩脚的粤语唱着,感情却充沛,双眼茫茫,郭发问她:“什么歌?” “《告别恋曲》。” 郭发没听懂歌词,可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那么悲伤,他紧紧抱住她,好怕她像冰一样化了:“不喜欢,恋曲就恋曲,告别干什么玩意儿,我和你永远不分开。” 回光返照(四) 2001年1月16日 微风多云 莫泊桑在一生里说,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有时候,当下是那么美好而坚牢,不是彩云与琉璃,只是一块处于恒零下温度的冰块,不散不脆,过去与未来都无法侵扰它的宁静。我和郭发只是静静依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我们坐在七一广场的长椅上,上面落满了灰尘。冬日那样寂寥,已经没有孩子会放风筝了。他早上送给我一条围巾,是他花小半个月工资从百货市场的奢侈品专柜买的,是非常昂贵的羊绒毛。他会一种独特的系法,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汽修工,我被他绑得像个轮胎似的。“你手真笨,郭发!”“好了,轮胎,你现在可以往前滚了。”郭发的嘴角生出层层细波皱纹,露出好看的笑容,睫毛微颤。生锈的金属在发出咯咯的贱笑——是他在故意讨我的打了。 “咚咚咚!”急促又尖锐的敲门声。 齐玉露耳边响了机关枪似的,心也跟着一阵突突,她连忙放下手中《漫长的告别》,小跑过去开门:“谁呀?” “我,还谁?!” 齐玉露真听不出是谁,缓缓打开一条门缝——那是一个非常“精神”的女人,东北的语言里,精神可是比美丽漂亮更加上乘的夸赞,杨美玲青色的细纹眉昂扬着,下头,是一双涂了黑眼影的吊梢眼,她穿着一身及膝的貂皮大衣,露出两截穿丝袜的细腿,指尖,还夹一支烟,整个人又壮又瘦,很矛盾,她一开口,嗓子是哑的,不细听,有些像男人:“玉露,有火吗?” 齐玉露眯上眼细看,发现她的一头天然亚麻色头发垂在肩头,门外的风吹起那美妙的层次,她恍惚着打开门,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五姨,你来了?” “你家真难找,挨家挨户敲,我手指头都要骨折了,”杨美玲放下挎包和外套,光着一双脚,重重跌坐在沙发里,喉咙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可又坚持点起烟,烟堵住肺部的起义,她痛苦又舒服地一皱眉,抬手往空的烟灰缸抖灰。 齐玉露以为郭发是她见过最能抽的烟鬼,今朝见了这位,心里的榜单,可要换换人了。 “五姨,我爸上回给我说你得气管炎了?咋不戒烟呢?”齐玉露动作麻利,忙去沏茶切水果,转身给齐东野打电话,再从衣柜上拿出那束之高阁已久的小木盒。 “抽吧,这东西抽不死人,我不惜命,时候到了,该死就死了,你看你徐叔一辈子,不抽不喝酒,老老实实,喝一顿酒就叫人给杀了,身上没几个钱,皮夹克里就有我一张照片,我估计那凶手都觉着挺好笑,”杨美玲的手停在唇边,潋滟的眼,落在齐玉露怀里抱的东西上,“你说,人有时候是不是得信命?” 齐玉露把那东西交给她,上面盖着一层织金的布:“这骨灰盒是金丝楠木的,配得上徐叔,我爸说得铺金盖银,下葬的时候风光。” “不整那些说法,我就把他放我床头,放我店里,给我镇着场子。”杨美玲把盒子放腿上,像是抚摸一只猫,风轻云淡。 “五姨,多少年没回来了?咱太平变化大吧?我刚回来的时候都差点没认出来。”齐玉露寒暄着,她们之间,还夹杂着陌生。 “我早该来,你爸说怕我吓着,说人死都死了不着急,我怕啥,我能怕啥,我怕的就是我那发廊没生意,不赚钱,”杨美玲说得口渴,只好又灌一口烟,“那啥,你爸呢?” 齐玉露摘下眼镜,坐在杨美玲身旁:“我爸出去锻炼了,一会儿回来。” “还锻炼呢,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折腾呢,”杨美玲一笑,环顾小屋四周,连电视机上装零钱的铁罐子都擦得锃亮,“你爸挺立整啊,跟以前你妈在的时候没两样。” 杨美玲回手抚摸着齐玉露的短发:“咱们老杨家,黄头发遗传,我一个,你一个,还有你六姨一个。” 这触摸让齐玉露战栗,好久没有年长的女人对她这样温柔了,母亲在世的时候,这种温情时刻也屈指可数:“我还有六姨呢?” “嗯呢,你姥姥生太多了,后来养不起了,就把那孩子给人了,我小时候可爱抱你六姨了,小头发焦黄焦黄的,我可舍不得了,找了好几次,后来就没有信儿了。”杨美玲笑出一脸细细的褶子。 “真能生啊。”齐玉露拄着下巴,痴痴地说。 “你这模样和你妈年轻那时候真像啊,”杨美玲捧起她的脸,狠狠揉了揉,又一根根捋她的发丝,“还是现在好啊,一家就一个两个,你说猪才一窝才下几个崽子啊?人多了闹死了!” 齐玉露感觉得到她那电击般颤抖的手,猛地握住,冰凉冰凉:“五姨?” 杨美玲忽然忍不住,紧紧抱住眼前男人化成的灰,可终究还是没有哭:“玉露,你说这人命可真神啊,活着的时候一百多斤,死了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还没有刚生出来沉。” 齐玉露不知说些什么,对于死,她已习以为常,那只是一阵风,像余祖芬,消散在一场纸钱飘拂的大雪中:“五姨,今晚别走了。” 杨美玲又点燃一支烟,一张圆脸盘笑得满满:“行,我乐意吃你爸做的饭,捡块豆腐,再烫点酒吧,咱们仨喝一顿。” “我妈说,人死了就成天上的星星了,”齐玉露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但是却不知不觉为之着迷,若真的能化作一颗凝望人世和所爱之人的星星,死真的并不残忍,“你往后干啥,徐叔他都能看着。” “你妈那老工人,没文化,死就没了,要是我以后找别人了,这徐桂斌不得气死?操哈哈哈哈……”杨美玲把自己都逗笑了。 那一场连环杀戮死去的命寥寥几条,繁星遍布的天空下坠下几个星子没人察觉,可却冰山一般落在每个家身上,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嚎过后,这群生长于东北的人们擦干眼泪,保持着风寒铸就的冷冽幽默,将生死都看淡,太阳要升起,日子要向前看,因为老话讲了,天再冷,套上棉裤,也要出门。 那是个明亮的夜晚,齐玉露、齐东野热情款待了杨美玲,他们喝着酒,啃着猪蹄,配上一盘满满的鱼皮花生,两个中年人是主角,滔滔不绝话当年。 齐玉露是配角,只负责为他们斟满酒盅,在热气熏蒸的桌面上,她静静凝望着着齐东野的脸,暖黄色灯光下,仿佛没了皱纹,略耷拉的厚重眼皮挡住眼仁,一颦一笑却都生动,这才恍然惊觉自己一双无波到呆滞的单眼皮就遗传自他。 她小酌了一点,兴致很高,吃一口软烂的豆腐,把这一幕定格在脑海的相机里,写入死前的走马灯里。 多少次,她逃避那个问题,而今天,她有了答案,她早已原谅过去的一切。 退一万步讲,这样的时候,月明星稀,房间里,有一盏灶火燃起,饭香四溢,有什么不能勾销的呢? 喝醉了的两个中年人拿出旧相册,掏出来,一张一张地看,所有的光辉岁月都被印在二寸彩照上。 “那时候你和我姐多少人羡慕啊!” “你也不赖啊!全厂一枝花,谁看见你都走不动道啊!” “拉倒吧!没一个真心实意的!” “你眼光太挑了!老徐那时候就喜欢你!”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齐东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屏声静气,抹了抹脸,只有叹息。 杨美玲愣住,手还是抖的,知道徐桂斌死了的这段时间里,她抽了几万支烟,气管炎犯了,肺里咯出血来。她敛了笑容,不再说话,而是放下酒杯,慢慢走到窗前,将掌心放在烧得滚烫的暖气片上,远处的雪原,变成了层层海浪: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 ……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 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齐玉露和齐东野爷俩儿都安静了,默默地对视,鼓不出声的掌,为她打着节拍。她的歌声真缱绻,齐玉露从来没有见过唱歌这么好听的人,五姨唱歌和说话是两个声音,三分醉意,七分凄凉,一把甜嗓子仿佛是玫瑰金色的,她有些忘词,兀自哩哩啦啦地哼,手边的金丝楠木盒子正被小火烘烤,慢慢焐热,她怕他冻坏了,自从下岗后,他就特别怕冷。 “你安心去吧,斌子,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她一边唱,一边脉脉注视他最后的小小居所,没人打扰她,因为这是属于她的告别恋曲。 回光返照(五) 2001年1月19日 新年就快要到了,郭发预支了工资,让我陪着他买了很多年货,他说今年要带我和我爸去他师父家过年。大世界附近变成了年货一条街,十分热闹,我们才发现原来太平竟然也会有这么多人。我们像两个被允许自作主张的孩子,兴奋地握住对方的手,买五彩斑斓的虾片,在糖块儿摊子上称了好几斤高粱饴、大虾酥和不老林,还有冻梨和冻柿子,当然,橙子味儿的大窑也不能少。我和他逛了整整两天,手脚都累到抽筋儿,才发现新年的奥妙其实非常简单,无论何种境遇,人都会不自觉投身于那种快活的氛围中去,等待着一场全面的狂欢和安歇。郭发还挑了很多花样的烟花,二踢脚、窜天猴和各种擦炮,他一一给我解释每一种的美妙和缺点,眼中放着星光,仿佛姹紫嫣红的夜空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很盼望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说想看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我告诉他,要是今年有梁朝伟和张曼玉合唱的《花样年华》就好了。郭发想起了什么,晚上就买了花样年华的碟片,夜深人静的十点钟,我们披着被子坐在沙发上,难得那样聚精会神,定睛看着电视机上那么美丽的一对男女,手上分食着一盘鱼皮花生和皮冻,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看完后,我们迷迷糊糊地都没有太懂。郭发也不问,光眨着眼,意犹未尽地躺在我的怀里说,他也想吃芝麻糊,我没有芝麻糊,只好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连环杀人犯孟虎的尸体在玻璃河子里被找到,发现他的是两个冰钓的孩子! 雷劈一般,像是上世纪街头上喊着头条新闻的报童,尖锐的声音撕破整片天空。齐玉露所暗暗祈祷的戏剧性相见,全飘逝在风里,看热闹的人群挨挨挤挤,生怕错过一眼:“让让让!给我瞅一眼!” 声浪高昂,一阵高过一阵,好像在竞拍什么特价商品似的。齐玉露夹在其中,头脑眩晕,熟悉得脸孔都聚在身边—— 柳山亭当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面,指点江山地大笑:“这玩意儿真是该着,那十万块钱就是谁也拿不着啊!天道有轮回,谁想逃啊?没门儿!” 郭发一边抽着烟,一边神色幽微地看着齐玉露:“告诉你个秘密,他是我弟弟,亲弟弟。” 齐玉露望着他,听清了,却不相信:“什么?” “他死了,这世界上,我再没一个亲人。”郭发睁大眼睛,漆黑的瞳孔坍缩成黑洞,将她吞噬,“听明白了吗?” 一个女警官一身戎装,径直朝他们走来,向人们讨了一根烟,所有人伸来打火机,在一颗巨大如蘑菇云的火焰中,她徐徐喷出一口烟气,口吻冷峻如神,也不知在向谁说:“这具尸体,起码一周了。” 齐玉露没说话,那天郭发和自己在冰上缠绵的那个午后,正是七天前,也就是说,她动情的快活时刻,小武就在冰面下看着,慢慢死去,瘦弱的少年身体正一点一点僵硬…… “都他妈的给老娘让开!”齐玉露夺过女警官手里的烟,冲出重围,踢开警戒线,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跛足,也可以这样奋不顾身。 “小武,小武……”到底要说些什么呢?什么都结束了,她只想喊他的名字,她为他取的名字。 她走到冰面上,跪下来,贴在冰面上,下面发出闷堵的异响,她努力睁开眼,冰面变成了凸透镜,小武冻在冰面之下,像一个雪人,他苍白的五官挤出一个幽微的表情,眼睫和唇边挂满了冰霜,那让齐玉露感到陌生,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来都不了解这个男孩,她以为她会和他至少有一次见面,可是,隔着一层冰面,这就是永别了。 齐玉露愣在那里,小武的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记得她给他讲过这个故事,那时候他赞不绝口,这娘们真是个好老娘们儿,死得这么干脆,这么牛逼,要是有一天他也要死了,这个死法他必须要致敬一下。 忽然,脚下的冰面断开,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鞋子,沧海桑田般,天旋地转。 六点多的拂晓天,没开灯,房间黑得像一间天主教堂里的忏悔室,齐玉露醒来,郭发正穿着秋衣秋裤,叼着牙刷对她说话:“你狗日的做什么美梦了?把我一脚踢下床了。” “你这床太小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地方,”齐玉露双手放在胸口,重重地躺在床上,气喘吁吁,那梦太逼真,又太迷幻,她感到一阵后怕。 “唔,”郭发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鱼缸旁,在水里洒下一把饲料,他知道她说的是那间在废墟里的铁床,几场大雪后,不知道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凶手抓着了,什么时候就能解封了,那时候那地盘就回到咱俩手里了。” 太平的人们不给通缉犯孟虎取别的名字,就简单粗暴地叫他凶手,就像他简单粗暴取了那些无辜者的生命那样,引刀一快,见血封喉——“凶手抓到就好了!”有些老人为了这句话,都快活到第二年开春了,仿佛这位凶手便是一切罪恶与死亡的根源,只要这个源头被掐死了,心中那些惶惶不安的褶皱都会被熨平,生活也随之归于平静,这就像是一场迷信,人们打着赌,调动神乎其神的想象力,打发掉无聊的冬日。 “郭发,如果能选一种死法,你想怎么死?”齐玉露几乎已经放弃对小武的寻找了,那梦境的清晰让她不寒而栗,她抱着臂,起身开了灯,又披上郭发的外套,淡淡汽油的味道,让她暂时安定下来。 “这你算问对人了,”郭发显得很兴奋,“我要把我的骨灰放进我自己设计的礼炮里,然后,就三十儿晚上,在七一广场放给全太平的人看。” 他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锋芒,这是怎么处理骨灰的回答,不是怎么结束生命的回答。 齐玉露顺着他说:“设计啥样的礼炮啊?” “还没想好,现在活得挺好的,没啥事儿干就寻思寻思怎么设计呗。”郭发一笑,眼睛像灯影下的扑蛾,和他冷峻瘦削的脸不相称,更透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齐玉露在一旁盯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就像个干了太多粗活的小孩子,她张开双臂,唤他过来:“抱抱你。” 郭发快步走过去,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吻她汗湿的后颈,在她耳边喷出薄荷味儿的鼻息:“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千千阙歌(一) 崔海潮有了毛姐的资助,用人们的话讲就是抖起来了,摇身一变,当起了老板,他始终摆脱不了骨子里的文艺,对音乐的偏执放不下,但也拿不起,当不成音乐家,就想法子退了一步,竟然把解放前城郊留下的防空洞装修一新,名字从简,不耍花样,就叫防空洞舞厅。 防空洞舞厅一出世,平地惊雷般搅弄起太平镇居民死水般的生活,冬天里的一把火似的,对他们来说,这是2001年除了连环凶杀案之外,最轰动的一件事了。 寂寞的人们都赶时髦,门外停满自行车和小汽车,开业三天,夜夜爆满。舞池里幽深空旷,霓虹终夜不灭,音响里轮番放着高昂的舞曲,闻之便有狂舞的冲动,人们只消花上十五元的门票钱和十块钱的酒水位,便可以获得一晚上的狂欢。 郭发自从出狱后就没来过这样热闹的场所,一进场,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被炸聋了,忙戴上耳包捂着耳朵,苍蝇一般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齐玉露摘下围巾,给了郭发一拳:“请一个瘸子跳舞,可真有你的。” “防空洞都能当舞厅,瘸子为啥不能跳舞?”崔海潮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精气神儿和从前大不相同,他梳着油头,头上卡着副墨镜,披着貂皮,敞着怀儿,活像个烧包的日本牛郎。 “行啊你,鸟枪换炮了,该叫你崔老板了!”郭发往他那光溜溜的乳沟处捏了一把,“我俩来给你捧个场!” “那必须是热烈欢迎!”隔着厚厚的墨镜片,崔海潮笑得春光灿烂,“啥时候吃你俩喜糖?” 郭发耸耸肩:“你问她吧。” 齐玉露不接那话茬,转而环顾四周:“崔,你这个创意真好,经商头脑和艺术细胞,你都有了。” 音响里,放着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才不到八点,人不算多,还没到热舞的时间,大概是要放些抒情的调节氛围。 “啥艺术啊,早死了,跳舞吧,我算看透了,人这辈子,什么爱不爱的,醉生梦死算了,”崔海潮表情淡淡的,杀死梦想,和掐灭烟头一样容易,“那啥,郭哥,小齐,你俩不用买门票,酒水都免费!吃好喝好!难忘今宵!” “行,我俩可不客气了!”郭发回头扭屁股撞齐玉露,“崔,崔,崔,你叫挺亲啊!” “你眼馋了?”齐玉露朝他扮鬼脸,“郭郭郭,行了吧。” 郭发忽然掣住齐玉露的手:“别动。” 这防空洞里点上了炉火,仍然挡不住的凄寒,阵阵阴风吹得人骨缝凉飕飕的,齐玉露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你……干啥?” 郭发神秘兮兮,四处看,像在寻找什么:“你听见母鸡蛋的声儿了吗?” “去你的,”齐玉露把脖子和手都缩进衣服里,“这地方夏天来肯定可凉快了。” “你说这帮人还是吃太饱了,这么冷也来嘚瑟,”郭发望着周遭跳得热火朝天的人,解开自己的大衣,把齐玉露裹进来,“暖和点没?” “我说不来,你非要来,”齐玉露踩他的脚,“咱俩喝点酒,喝酒就暖喝了。” “用不用给你整点伏特加?再配上点小药片儿。”郭发揶揄道,眼睛里有温柔的恶意。 “操,你这人挺记仇啊。” “我认真的,你为啥老吃止疼片?因为你腿疼?”郭发说。 “没事儿,腿早就完犊子了,我吃药片是因为有药瘾,不吃闹心,多少年了。”齐玉露面不改色,她多么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那你得戒了。”郭发把齐玉露紧紧抱住,“上瘾不是好事儿。” 22寸的迪斯科灯球发出眩目的光芒,红男绿女抱在一处,踢踢踏踏跳着交谊舞。齐玉露把头搭在郭发的肩上,一切半明半暗,随着节拍轻轻摇摆。难以置信,这里曾是防空洞,那时惊恐的人们躲进这里,何曾会想到,半个世纪后,升平的世界,早没了鲜血与炮火,一颗心,只剩可怕的寂寞,这寂寞胜于炮火,胜于死亡,是属于新世纪的灾难,只不过无声发生在人的心灵深处。 跳了两步,郭发被齐玉露踩了三次脚,他觉得好笑:“咋了?你紧张吗?放心,这回我不和你求婚。” 忽然,郭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芳姨!” 艾文芳端着果盘的手愣住了:“郭发?你也来了,我去给包间送果盘。” 郭发一诧:“还有包间呢?” “对,都是大人物。”艾文芳神秘地说。 两个人都保持着一种默契,闭口不谈余祖芬的事情,艾文芳说自己早已不干那行,成了这里的招待,崔老板大方,给她们的工资很多,可是末了,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捂住嘴,颤抖地说:“小郭,别怪我没去送你妈最后一程,我家里还有孩子,我丈夫也死了。” 郭发有些错愕,他这才发现他对这个芳姨知之甚少。 艾文芳哽咽地说:“老金失踪了好几个月,我以为他和别人跑了,结果,在厂子的油漆桶里找着了,那人下手真狠,他脖子都断了。” 郭发一惊,用最靠谱的话宽慰她:“芳姨,你放心,凶手很快就找着了,我认识那个石警官,挺厉害,那小子蹦跶不了几天了。” 但郭发自己是不信的,在这样的小城,案件往往是悬而不决的,凶手往往是杳无音讯的。现实的生活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遵循人的幻想,它不是犯罪小说,也不是悬疑故事,这片平凡的土壤上,没有按图索骥的英雄侦探,没有千里追凶的赏金猎人,更不见逍遥生天的宠儿,降临在头顶的,只有命运,血淋淋的命运。 这时,从虚掩的门外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背着书包,红黑色的校服下小小的身躯,和这里霓虹烧透的一切极不相称,她捂着耳朵,手臂上还带着两道杠,手里端着一本小说,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妈!我作业提前写完了!” 金天骄眯起眼看郭发,他眉骨上那条贯穿而下的刀疤,让她吓了一跳:“妈,这是谁啊?” 艾文芳把她拉到身边:“这是你余阿姨家的郭发哥哥。” “这是我家老二,骄骄。”艾文芳有些不好意思。 郭发一笑,他懂得抓住小孩子的内心,从前当体育委员的时候,他可是睡觉都不摘袖标的:“挺厉害啊,你是中队长?” “对,”金天骄昂起头,很骄傲,她仔细看,这个人和通缉令上的那个人根本不一样,他的眼神里藏着一种慈悲的温和。 \\ 石英坐在桌边,耷拉着脑袋,手里的酒杯再次空了,她难得脱下警服,摘了配枪,穿着简便的套头衫和牛仔裤,让她看上去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石警官,你咋在这儿?你这是搞什么行动呢?”这算是郭发今天的第二个意外收获。 “被停职了,”石英扯出一抹笑,“你咋也一个人?” “没有,我对象进去上厕所了,我等她。”郭发枯坐着,双手交握,不喝酒,不吸烟,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此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长廊深处走出,带来一阵冷风,人们循声一望,那是个一米九多高的“巨人”。 “认识吗?”石英缓缓呷着冷酒,脸上带着平静的笑。 郭发的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旁人也是,住了舞步,只是旁观,这个人身上有种独特的气场:“看着不是善茬啊,牛逼哄哄的。” 石英又是一笑,像是在介绍资料:“冯铁川,1995年做土方生意发家的,黑手伸遍太平。” 耳闻不如一见,郭发当然听说过:“这就是冯铁虎?” “我就是因为他被撸的,太平现在根儿上烂透了,凶手,根本抓不住的。”石英自嘲地一笑,眼睛里含着刀子。 郭发听得心不在焉,不搭茬,手里抛玩着那颗母亲留给他的金戒指——今天,估计又是送不出去了,为什么每一次求婚,总是状况百出呢? 他不甘心,转身盯着厕所出口,一个个该死的身影鱼贯出来,可哪一个都不是齐玉露。 喧闹的音乐停了,换成了迟缓的钢琴曲,郭发总感觉后背发麻:“上个厕所真他妈的费劲。” 忽然,那冯铁川坐在舞池中央,皮肉堆迭,一尊佛似地停稳了,四下里迪斯科球的光都那么识趣,猛地汇聚在他那颗划了刀疤的光头上,他眯上眼,好像有些笑意,一挥手,一群打手便涌了进来:“把你们老板叫出来,不懂规矩呢?毛姐的菜馆都得交保护费呢,毛姐的小白脸儿,就不用交了?” “齐玉露,快出来!死厕所里了?”郭发去女厕所门口唤齐玉露,却迟迟没有回音。 他站在原地,看着战局愈演愈烈,本能地要逃避,赶忙躲进男厕所,隔着厚厚的墙壁,他听见纷乱的打斗声,为了和齐玉露平静的生活,他不能再轻易斗狠——不知道那个崔海潮,还能不能扛得住。 算了,还是出去!他憋回尿,随手从门口操了一把笤帚,抱头鼠窜的人群里,石英正挥舞着格斗的姿势,艾文芳和金天骄,都躲在她的身后,看来她也没有醉得那么厉害。 “小心!”郭发凑上前,替一个男人挡了一拳,转头一看,那人竟是国字脸——第三个收获。 “你呀?”郭发啐了一口,“多余救你。” 国字脸神色慌忙,手忙脚乱往外爬:“快跑吧,我这枪口都开始疼了,他们说那凶手就藏在女厕所呢!” “我操!”郭发再折回去,高喊齐玉露的名字,没人吭声,不管了,他硬着头皮走进去,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高处的窗子敞开着,有乳白色的冷空气持续灌入。 第四个收获!他叼着烟,两手的关节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容不得多想,猛地攀上去:“我操你大爷,姓孟的!” 郭发跳入一片茫茫雪野中,脚印绵长,却无人烟,身后的音响不息,正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急促的旋律,让他心烦意乱。